那浪惹得程陨之一激灵,他打了个滚坐起来,差点就翻到地上去。
没睁开眼前,他迷迷糊糊一摸床帘,只觉得外头好热,连风都透着股烧焦的烟味儿。
睁开眼睛后,发现……
走水了啊!!!
虽说着的并不是程陨之这间房,但也极尽,近的只要他打开窗,便能看见对面房子的顶上正燃烧着熊熊烈火。
程陨之被烟呛得窒息,立刻关上窗户,满世界找水。
找到了,从小鱼缸里倒点水出来,铺天盖地把自己往里面一浸,打算等师哥来救他。
他心怀希望,发着抖,缩在角落里。
不能乱跑,万一哪里火大了,将屋脊的大梁烧断,他小程的小命就得交代在这里!
火势渐大,而程陨之口中呼唤的人不见踪影。
小师弟察觉不对,晃晃悠悠站起来,弓着腰,推开已然烫的有点粘手的房门,往师哥的卧房冲去。
几乎有火苗要舔到他的小脸蛋,但程陨之只是稍稍避开,鼓足了勇气运起灵力,将自己团团裹住,冲到师哥门前。
他踮起脚,焦急地敲师哥的卧房门:“师哥!师哥走水了!师哥,师哥你在哪儿!——”
敲了门,也去敲了窗,毫无动静。
程陨之不顾会被师哥师父教训,将纸窗扒了一个大洞,扯着嗓子往里头喊:“师哥!火!着火了!”
没人,没有反应。
程陨之不信邪,往房间里瞧去,果真发现,卧房里空荡荡,竟是没人在家!
“师哥!师哥——”
他跌跌撞撞,从东头跑到西头,火势沿着山上天然生长的草坪朝他蔓延而来,不死心地想要来吞噬他的脚。
程陨之置若罔闻,一个劲儿往前跑:“师哥!”
师哥在厨房吗?
师哥在柴房吗?
师哥在哪儿,师哥下山了吗?!
然而他初入修炼,不懂变通,也不知如何演算,只知道用自己最原始的力量去寻找。
偌大一个长津山,居然没有一个人能回应他的呼喊。
年幼的道修爬上烧不着的高地,往下眺望。
他见宗门原本便寥寥无几的房屋被焚毁殆尽,一条火带从半山腰一直蔓延到他们宗门所处的地带,最后弥漫成通天大火。
他见到自己的屋子被仅在咫尺的火苗舔舐,吞没。
又看见师哥的屋子在此刻坍塌。
程陨之呆呆的,站在高地上,看他的童年被这把火烧得一干二净。
他哽咽道:“师哥……”
他们引以为傲,要将其发扬光大的宗门,就这样消失了;他过去的痕迹,镌刻在物体上的记忆,也在他眼皮子底下,逐渐成了灰烬。
落日余灰,灰暗的阴影终于从天边扩散而来。
年幼道修站了好一会儿,终于迈出脚步。
不能一直在这里站着,他要去山下喊人来扑灭这把火,不能让它烧到整个山头。
他呆愣着,沉默地这样想着。
程陨之脸上灰扑扑的,像个初初被控制的木偶,甚至不能操纵好自己的手脚。
他踉跄着,往大门的方向走,却发现大门完好无损,被师父的结界保护的很好很好,依旧是原本的模样。
程陨之忽然想起来,师父在闭关。
然而已经诚实地将大门打开,映出好几个熟悉的身影,低着头,朝他望来。
那魔修的笑容,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沾染着死气和血腥,尤比野兽的狰狞。
要像昨天一样,伸出手。
程陨之往后退两步,终于哭了出来:“师父!师父!!!”
年幼的身影朝着火势深处跑去,消失不见,而魔修慢慢悠悠跨过门槛,朝他的方向走去。
步伐缓慢,笃定他离不开这方寸之间。
程陨之往后跑着,竭力叫道:“师父!!!”
一颗石子落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程陨之没注意,重重地磕在地面上,又吃着痛爬起来,膝盖青紫。
撩开藤蔓,跑入石洞,视线摇晃而模糊。
身后魔修的脚步就像刻在他脑子里了一般,久久消失不去,就好像仍然跟在他身后一般。
现在它越变越大,越来越……
真的跟在他后面!
程陨之扑到师父闭关的门洞前,攥着拳头,重重砸在石头上。
他泣不成声:“师父!之之后面有魔修!师父救之之!!!”
然而,他才多大,他敲打出的声音又能有多少呢?
……要被火焰燃烧和脚步声掩盖殆尽了。
程陨之脚一软,坐在石洞门口,把自己蜷缩起来,石壁闭关之处外,藤蔓摇晃处,闪过魔修的身影。
一步步地逼近。
石洞下,又传来敲打和哭泣的声音。
程陨之把额头靠在石壁上,脸上满是灰黑:“师父……我们长津……没了……”
咚!石洞之中,传来一声重物落地、与众不同的声音。
程陨之当真是抓住了希望,重新站起身,重重击打石门上凹槽的部分,期待师父就像神仙一样,从天而降,将他的之之抱起来。
没有,什么都没有,石洞静悄悄的。
他终于想起了通明镜,将镜子从芥子袋中掏出。
大滴泪水落在镜面上,通明镜泛开涟漪。
顾宴一接通,程陨之哽咽道:“乌乌,我师父不想见我……”
那头,仙人轻捻手指,算过告诉他:“之之,走吧。”
程陨之道:“可我师父还在这里!”
顾宴:“他无暇顾你。”
程陨之嘶声力竭:“你放屁!师父说过,只要之之喊他,他就会……”
他扑到门上,用力敲,敲到拳头被粗糙石门磨破出血,也没有再听见他师父的一声之之。
通明镜从他手中滑落,啪——
顾宴:“之……”
镜子已成碎片,夹杂着顾宴尚未说哇的话语。
一缕残余的剑光从他头顶掠过,在石门上留下细微痕迹。
程陨之呆愣着仰头,去触碰那点熟悉的剑意,直到被人拦腰抱起。
这下不是陌生的魔修,而是他师哥。
俞子帧踢开脚边魔修的头颅,衣摆焦黑,半边浴血,一言不发,单手将程陨之从地上捞起来,径直就往外走。
程陨之疯狂挣扎,直到被俞子帧一手按住脑袋,不许他动。
小师弟带着哭腔说:“师哥,师父还在里面!”
师哥说:“师父已经离开了。就像以前一样,去很远的地方。”
程陨之呆呆地看着他,似乎在消化他话语中的含义。
他一下收了眼泪,全然不顾石门完全没有打开的痕迹,充满希望的、天真地说:“他又去很远的地方打魔修吗?怪不得我怎么叫师父都没有应。”
俞子帧不再说话。
他带着小师弟往山下走,还有部分残余魔修在山腰奋力顽抗,却也抵不过剑修的一挥之间。
要成为将军,也不过需要斩这么多的头颅罢了。
程陨之感受着略有些不同的灵力,恍然道:“师哥,你什么时候变成金丹了呀。”
俞子帧摸摸他脑袋,眼神依旧直视前方,没有再说话。
过了会儿,他缓慢道:“之之,跟仙君说过了吗?”
程陨之道:“仙君是谁?”
俞子帧:“你那镜子。”
程陨之仍不懂仙君是谁,但他知道,仙君没了。
他神情恍惚:
“镜子摔碎了。”
他的朋友也消失了。
他们冲出火势,看见不少村民在山下聚集,水里提着桶和铲子,要上山灭火。
见他们下来,赶紧说:“俞小哥,刚刚有鬼鬼祟祟的人往山上走了!这火恐怕是他们烧的!”
“就是!问他他还不应!”
“人家不安好心!”
俞子帧嗯一声,无言地谢过,逆着风继续往前走。
他腰间还别着一个芥子袋,那是师父昨天夜里递给他,要他给之之买的洗髓丹,花了宗门库房中的大部分钱,差点连继续修建灵门殿的工钱都结不出来。
师父这么说:“什么灵门殿,停一停又不碍事,之之可一直在长啊!”
少年道修眼里仍残留着火光,脸边血污,沿着脸颊侧边往下流动,最终滴落在衣领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能让他从筑基一举突破到金丹,而没有任何感觉。
该死,都该死。
突然,血污被布料擦去,程陨之问:“师哥,那我们该去哪里?”
俞子帧犹如大梦初醒,才发现,自己怀抱里,还有一个年幼的小师弟。
他把程陨之放下来,让他牵着自己。
俞子帧蹲下来,程陨之才发现,师哥脸上也有两道浅浅的痕迹,像是被滑落的泪珠擦洗过。
师哥说:“之之,你想去哪里?”
程陨之想了想:“我们还要继续斩妖除魔吗?”
俞子帧:“等我们都有力量的时候。”
如果他强大到结界能护住这座山,神识遍布方圆几里,不放过任何一粒草籽,那今天就不会变成这样。
如果他能识破魔修调虎离山的阴谋,那他的小师弟则不会受魔修侵扰,不会被吓成这副模样。
也不会抱着他,问师父在哪里。
程陨之:“那我们先帮叔叔婶婶他们灭火,再去找个地方,变得有力量吧。”
是啊,灭火。
他们一齐抬头,望向仍在燃烧的长津山。
金红的色泽充斥着师兄弟两人的瞳孔,一个火焰在燃烧,而另一个则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