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光线一点点暗淡,同时暗淡的还有程陨之的眼睛。
小师弟就坐在房门后面一点点的地方,沉默地看着地面上被他划出的痕迹。
那对兄弟还在他身后,窸窸窣窣地咀嚼糕点,尽量不发出声音,让屋内人听见。
应该是吃完了,纸包一折,被塞进了哪个布料之中。
金林将弟弟扶起来,佝偻着背,让弟弟可以更顺畅地驻扎在他身上,被带着回屋里头去。
走了两步,像是想起程陨之还在这里,金林回过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仙师,那我们先回去啦。”他内敛道。
程陨之没回头,只是挥挥手:“去吧。”
别人家的兄弟连糕点都吃完了,师哥,你现在又在哪里呢?
程陨之先是坚定地将他师哥当做一个强大的元婴修士,有浩瀚磅礴的灵力和无处不见的神识,无论何处,来去自如。
等时间越过越久,心底的印象也就不自觉缩小。
开始担心他年轻的师哥,能不能抵御危险?
这城中魔修茫茫如牛毛,就算是个强大的修士在此,一旦被众人缠上,恐怕不死也得脱层皮……呸呸,说什么晦气话!
他小程可不是乌鸦嘴,也不想当乌鸦嘴!
里屋中,众人爆发出一阵小小的吵闹劲儿,很快有人推开门,冲前屋探来。
见程陨之就坐在前屋的门边,松口气,脸上的皮和肉都一齐跟着卸了劲,就像看见救命稻草一样,恨不得紧紧地缠上来。
“仙师……啊不,程向导,屋里干草铺好了,”他干巴巴地说着,觉得有些难以出口,“还有足够的清水。”
程陨之回过神来,抬起头:“谢谢你,不过我还不打算入睡。你们先歇息吧。”
对方看上去明显有些失望,毕竟若是仙师跟他们睡一屋,无论有什么魔修邪祟的,都难以入侵吧。
可惜仙师看上去面容疲惫,但意外的,不打算休息。
他侥幸询问道:“您……要等俞向导回来吗?”
程陨之垂着眼尖,倦倦地点点头。
对方呃了一阵,没敢说万一这外头魔修凶猛,俞向导不幸,不幸……呃。
当然,这种话没人会拿出来触他霉头,便恭恭敬敬挑选了几句吉利话,试图让他心情变好些:“那您坐这边些,这边风小。俞向导很快就会回来的,您慢慢等。”
程陨之礼貌道:“多谢。请去歇息吧。”
待人回了里屋,很快,隔着门的热闹动静被墙砖和门板挡了个九成九,几乎听不见了。
偶尔还能从门缝的空隙间,听见似乎有谁在低声交谈。
程陨之站起身,拍拍裤脚上粘着的灰尘,一步跨过地上他用手划下的阵法,直接到了门前。
他轻轻拉开门,一头栽进红雾之中,将自己的身影踪迹层层叠叠包裹起来。
程陨之打算去找师哥。
这么晚都不回来,明显是有问题的,师哥不是会故意逗留在外不回家的人,定是有什么事情绊住了他的脚步。
这座城,这样的红雾,还能有什么事情?
还有这满城的魔修!
看城门的是魔修,客栈老板是魔修,街上摆摊的也是魔修,就连酒楼客人、商行客人和路上的行人,也都是魔修!
他师哥……
怕不是和魔修打起来,被人关进牢里去了吧?!
一想到这里,程陨之的心就抽疼抽疼。
他匆匆忙忙上街去,随便找了个人就问:“请问,你有看见这么高,这样身形的成年男性么?”
程陨之比划了个宽度,简略描述了一下。
没想到对方回过头,阴恻恻地对他笑了笑:“有啊,这么高,被我啃了脖子,肉还堆在那边角落呢。”
程陨之看了看他苍白的嘴唇和滴着血的下襟,一股火便从心中烧了起来,烧到脑子里,烧得他头脑晕眩,不知东南西北。
连手也不听使唤,从腰间拔出长剑。
以剑身为拍,几乎是凛冽风声撕裂,将人重重劈开,掉落在几丈开外的地上,差点还爬不起来。
“你……”
程陨之缓步走上去,从他下襟的鲜红上嗅到了动物血的气味,一怔,神色放缓。
地上那人咬着舌头,骂骂咧咧叫唤:“你,小兔崽子……等着吧,看城防军不来把你抓去充作血食!”
程陨之从上至下,静静地俯视他。
没有闻见人血的味道,对方身上的魔气也很浅薄,完全像是刚成为魔修的模样。
既然如此,便不杀他。
漂亮青年冲他歉意一笑,蹲下身来:“抱歉,刚刚我没注意到,下次不会了。”
“你还想下次……”
啪,程陨之干净利落再给他来了一劈,直接将人打昏。
见四周夜深,无人在场,他想了想,把人拖进角落,用术法遮掩他的气息,然后掐了个昏睡诀,试图使他睡上一个月。
没事了,程陨之拍拍手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这次,他可不敢再和任何人搭讪,说不定那个人便是修为高深的大魔修,反手他就要遭殃。
一看见对面有人,或是身后有脚步声,程陨之就往身侧屋子里一躲,等人走了再出来。
多亏迷雾城占地大人少,不至于随时随地都有人。
程陨之找师哥,没想到自己能走整整三个时辰的路。
从城东走到城西,凡是身形相似的,他都大着胆子往上走,但都不是。
他不知腹中饥饿,最后转了一圈,又回到相熟的房屋面前。
看见熟悉的景色,程陨之一愣,没想到自己左拐右拐,居然拐回了远处。
师哥呢?
师哥回来了吗?
进了门,他下意识扫视四周。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听见里屋传来某些人交织在一起如雷般的打鼾声。
程陨之迷惘地叹口气,又转身,忽的看见有人影从红雾中匆匆行来,身型面容逐渐清晰起来。
他心头一跳,是师哥吗。
俞子帧从红雾中走来,望见他怔怔地伫立在门口,眉头一竖。
刚进元婴不久,身上的威压尚未熟悉,走到小程师弟身边时,清晰地看着程陨之浑身颤抖了一下。
他一愣,连忙扶住程陨之,深吸口气:“抱歉,我尚未完全掌握力量。”吓到你了……
还没说完,看见程陨之鼻翼一颤,紧闭眼睛打了个喷嚏。
俞子帧:“……”
程陨之抹掉眼角泪花,假装是因为喷嚏才涌出来的。
他边擦,却也擦不掉,还在往下掉,一滴一滴落在他手背上。
边笑着说:“师哥,你怎么才回来,我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找到你。快进来吧,外头红雾重。”
屋们敞开,露出空荡荡的内里来。
俞子帧跟随他,顺手将房门带上。
只听咔哒一声,房门扣了锁,然而锁也是年久失修,是这座房屋自带的老物件了,被他一摆弄,铁扣和本体竟然断成两截,径直掉落在地上。
程陨之回头道:“别理它,早上已经坏了一把了。”
屋内静寂无声,听见小小的水声哗啦,将缺了口的茶杯填满。
程陨之随手一转,递给他:“师哥,喝点水?”
仿佛只要见到师哥安全回来,无论前面三个时辰他走了多少路,还有在屋内无望的等候,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程陨之笑道:“不早了,该休息了。”
俞子帧停住脚步,撇开眼睛,好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将今天干的事情和盘托出。
他沉声道:“之之,我去探查了一番出去的路。”
程陨之叹口气,只用听上半句话,就知道下半句是什么:“你是不是去打那个结界了?”
之前没有想到,现在看师哥的态度,恐怕是一个人去干这件危险事儿了。
程陨之垂着眼睛,沉默而伤心。
“你甚至不让我知道,师哥……俞子帧,你要在那里暴毙,我得多长时间才能知道?”
程陨之语气加重,被师哥一掌摸了脑袋。
就像小时候的之之一样,不安分地躁动起来,就会被少年师哥摸摸脑袋,然后就能安静成一位乖巧的小朋友。
俞子帧僵硬地转移话题:“地上怎么有渣?”
“人家哥哥给他弟带的糕点。”
“我也给你带了,”俞子帧从口袋里掏出块梅菜饼,被体温捂着,竟然还不算冰冷。
“我俩不用吃食物,不过我想,之之看见这个,肯定会高兴的。”
第二天,程陨之醒来时,嘴里还留着那块梅菜饼咸咸的滋味,是他现在能想到的,最好的味道了。
正回味着,听见旁边小声地吵起来。
“外面危险,你也知道,”是稍微粗犷些的男声,程陨之可以听出来,是那对兄弟中年长一些的金林,“等你伤好了再去,好不好?”
另一头,自然是他可怜的弟弟金宸。
“要等我伤好,恐怕被下辈子吧,”说话的声音,听着有些不是滋味,“哥,你是嫌弃我残废了吗?”
他把自己细瘦的只有骨头的双臂高举起,低声道:“你仔细看看,这还能好吗?”
金林手足无措:“不是,我没有嫌弃你残疾,我只是……不不不,你才没有残疾!仙师说了,血肉是可以长回来的!”
说着,兄弟俩一同望过来。
程陨之点点头:“可以的,只不过现在会慢一些。”
金宸定定地注视他一阵,收回视线,落在自己无力的手上,眼中的情绪几乎都快滴出来了。
“好,”他哽咽着,忽然平静下来,“你们去吧,我……不去。”
等金林一行人在外东躲西藏做工赚钱回来,就连在最前头的俞子帧都有些狼狈。
程陨之上前帮忙,小声说:“明天我去吧。”
俞子帧摇摇头,将道袍上的灰色污渍用术法除去,松口气:“那里我比较熟。有什么异样吗?”
程陨之回忆片刻:“没什么异样,不过中途,金宸出去了一趟,傍晚才回来,看着也并无区别。”
正在搓衣角的金林听见了,忙着抬头看过来:“啊?金宸出去了?他是来找我吗?可我也没见到他啊。”
三人心中弥漫上不祥的预感,齐齐望向金宸。
只见金宸也慢慢回过头,冲他们露出一个羞涩的、腼腆的笑容。
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