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逐鹿16(1 / 1)

灿烂却冰凉的阳光洒得到处都是,软和的风中依然渗透着刺骨的寒意。

那个曾在四季如春之地长大的女子显然不习惯北境的天气,穿着厚实的锦袍,以宽大的狐裘做成的披风裹身,兜帽罩头,只有几缕柔软如水的青丝自帽檐滑落,衬得那张巧笑倩兮的脸容更如玉石雕琢而成般精致细腻。

她的姿态慵懒,虚虚靠在柴扉上,臃肿的衣物盖住了曼妙的身姿,但并不能掩饰她眼角眉梢、举手投足间无意透露的动人风情,连错落斑驳的柴杆青苔,也像是被这美如画中人的身影衬出了几分如诗如画的雅意。

那双纤手藏于袖中,以袖托着一帕子糖,似乎觉得在这样寒冷的节气里,将任何一丝肌肤显露在外都是一件为难的事,于是连指尖都不情愿探出来,只笑盈盈地举着帕子逗弄小孩。

裹着棉袄如球的小孩子们团团围着她,嘻嘻哈哈,欢欢腾腾,嘴里含着糖块却依然贪心地渴望更多,于是叫得甜甜蜜蜜笑得喜喜庆庆地想要从她手上再得到一块糖。

单永昌蓦然撞见的这一面,思绪就有片刻的恍惚。

他立在那儿静止不前,叫后面急急随之停下的下属们都觉得有些奇怪,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一头雾水。

时间已过大半年,又是只有一面之缘,缠绕在单二郎心头的纠结与一厢情愿也已褪色得差不多,甚至由于极度的失望而产生一些逆反与怨怼心理,但是这瞬间没来由的砰然心动,并不因他的主观抗拒而有丝毫减弱。

他甚至为某种复燃的杂念油然而生一种难以靠近的情怯来。

既渴望着对方抬头看到自己,又害怕对方看到,恨不得夺路而逃。

可这么一队人马熙熙攘攘前来,必然会引起别人的注意——那女子循声抬起头来的时候,单永昌简直跟被打了个闷棍似的,霎时间脑袋一片空白——正对上那视线,连心脏都像是被硬生生塞进个狭窄的匣子,血流不畅,呼吸迫切,就跟被窒息一样的难过。

然后他就见着对方笑了。

眉宇舒展,明眸微翘,笑意绽放,却又不是花卉开时大张旗鼓的绚烂多姿,而是风拂过水面泛动心湖涟漪的优雅含蓄。

她直起身,放下手,将手中的帕子递给孩子们,挨个儿又分了块糖,数量没够,还有孩子没分到,都急哭了,见她笑眯眯弯下腰,对着这俩孩子指了指屋内,轻声细语得不知是说了什么,小孩儿立马破涕而笑,争抢着冲进屋里。

女子没有目送孩子跑开,只是自顾自抖抖这方素帕,塞回斗篷内侧里,手指暴露在寒气之中,看得出来被冷得微微瑟缩了一下,但并未顺势塞进斗篷里,而是探出更多,反手绕到后脑勺,摘下了罩在头上兜帽。

毛茸厚实的裘帽落下,仅束了条缎带松垮挽了个髻的头发如瀑般滑落下来,柔谧如幽水,与浅黄的狐裘之间辉映出极为鲜明的对比——她顺着露出脸颊的动作时,侧眸看向这一侧,又轻笑了一下。

“二郎君。”

笑得单永昌先是头晕目眩,然后是心擂如鼓,满脑子只想不战而退、弃械投降。

……

意外遇见单永昌,千叶确实也有些惊讶。

但想想,这是在北境,武安侯就是天的地方,谁能管单氏的儿孙跑到哪儿去呢,“野人”的风声已经在普定传得沸沸扬扬,指不定叫单二郎君知晓,因此兴致勃勃来抓也是免不了的事——正巧撞到,也情有可原。

她可没有一丝不愿见到人的尴尬,毕竟她没有可能“知道”发生在西津的某件事,这样一路前来北境,并一直停留在禹州附近,单氏为单永昌去徐氏求过亲的事,她可不知道。

于是姿态依然如第一面时所见到的那般客气、淡然,甚至还因他的身份而有些微尊重。

“二郎君也是为‘野人’而来?”她视线慢慢扫过他身后人一圈,又收回来,眸底沉淀着一种柔软幽谧的光,如深深的水泊一般。

那并非是一种不谙世事的气质,自她的气度与涵养来看,都绝非深养闺阁的世家娇女,其中,疏朗开阔、大气从容更有几分隐士大才的风范。

……确实是与大哥所查到的身世信息吻合了。

单永昌一时难掩心头的怅然若失,却到底见过大风大浪,收敛住几分情绪起伏,只是声音还是有些异样:“阿妹也在此?”

脸不红气不喘地叫了声“阿妹”,反正按照对方的年岁,确实也比他要小了数月。

对方盈盈的美眸流转,眸光犹如蜻蜓点水般在他面上微微一点,唇角仍是轻柔客气的笑意:“我的护卫们上山探寻‘野人’踪迹,倘若二郎君不介意,不妨来院中稍座片刻,待了解完详细情况,再好做决定。”

他心中所谓的抗拒没抵挡一息便悄然无踪,几乎堪称顺从地跟随上前。

一时心绪复杂,也不知道此刻流窜过大脑的究竟是什么,只觉得看到那轻飘飘的发丝被冷风拂散,他竟然控制不住地想要上前,将兜帽再戴回到她身上……

曾经要将他逼疯的失落与不甘似乎从未出现过。

那时急着抓捕那个胆敢叫单家成为笑话的蠢货,未问得她准确的家世名姓便匆匆而去,一来时间紧迫,二来也不敢惹动她反感,只以为她既然前往岫城,必然会再遇,没想到对方并未来岫城,于中途改道便下落不明。

家中决意借着这次机会对胡氏出手,还是兄长的想法——单永昌也没有感到什么意外,毕竟兄长虽然不能称是心狠手辣,却是真正的铁血无情。

除了家人以外,兄长眼中的一切都会被换算成相应的利益与筹码,既然这个难得的契机能叫北境对于严州的渗透更深一步,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至于婚事又没成,甚至被“戴绿帽”,这一类的东西他完全没有放一丝在心上。

因为兄长的婚事被取消的次数太多,单永昌连同情都显得惫懒,他满门心思放在那惊鸿一瞥叫他难以忘怀的美人身上,于是趁兄长对着严州用兵的时候,顺便向家里摊牌想娶西津徐氏女为妻。

武安侯夫妻欣喜若狂,放弃折腾大儿,正想着要二儿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没想到他自己就有看中的人,西津徐氏虽然不显名,好歹也是世族,徐氏的女儿当也是大家闺秀,自然无不可。

只是没想到当他兴冲冲赶去西津,才发现这个一厢情愿究竟有多糟糕。

徐氏在知道他求亲的女子是谁时,竟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大概是又害怕这会触怒北境,刻意表现的晦深莫测的态度,足够叫人觉察到其中存在某种不能明说的因由。

单永昌的困惑最后是他兄长给他解答的。

那位拿着查到的情报挨个儿给他分析天下大势——西津徐氏并不是藉藉无名,甚至某种程度上,它对于这个天下还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因为据传,当年为成帝痛恨、誓要斩草除根的殷氏女并未死,而且就在徐氏族内。

“祸国妖孽”的名头在兴州中州地带流传甚广,于北境却无多少人在意,因为在单氏的统治下,北境对于大夏对于君王的认同感是极其薄弱的,成帝的荒唐事、大夏的分崩离析,在北境也只是一个笑谈,并没有多少人念念不忘。

谁能想到他就是那么走运,一眼钟情之人竟然有这么晦涩难言的身份呢?

娶殷氏女对于单氏来说并非良策!

这只能暴露出单氏意在天下的野望——单氏当然不会满足于只在北境称王,但他们决不能主动将自己放在大夏的对立面,必须要是“忠臣被迫害,良将遭废黜”,不得已才反抗——哪怕仅仅只是这么个名头。

因为单氏的短板也非常明显,虽有世间无双的铁血军队,却无谋天下的智士,没有治江山的良臣,光靠武力谈何能夺得天下,霸气狠戾如康乐王依然不敢杀成帝、只能潜身下来蛰伏发展,单氏要引大才来投,只能如此惺惺作态,毕竟这天下的文士多是还对于大夏仍旧抱有深切期盼之辈。

在这个基础上,至少名义上,单氏必须谨言慎行,在有理的前提下行事,不能走错一步。

单永昌明白这个道理。

他一直对兄长言听计从,这一次当然也是如此,但在又一次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他才猛然惊觉,他能克制住自己的身体,却管不住自己的心。

……

单永昌在普定待了将近五日。

褚瀚飞等人在黄昏之前才从山上下来,无功而返,于是第二日,他们连同单永昌带来的属下们再次上山,仍未发现“野人”的身影。

这些人地毯式搜查下去,痕迹倒是发现了不少,尤其是奇怪动物的尸骸——应当不是兽类所食,因为吃得确实太干净了,无论是剥皮的方式还是啃噬的方式都显得过分“精细”,骨头上附带的肉也寥寥无几,既然没有乌鸦这等食腐内鸟类收拾残骸的迹象,那么自然就只能是那“野人”所为了。

多么奇妙,难道在那山岭之间真的有开了灵智却又蒙昧未知的类人生物?

倘若真如目击者所言,浑身多毛而又直立行走,身材高大却力大无穷,看上去似人非人,那么究竟只是猿猴的一种,还是纯粹的“野人”,这就值得探究了。

可是大规模的搜寻又一无所获,不禁叫人怀疑是否只是人臆想出来的东西。

连同千叶在内的人,都觉得传言中既有真实又有虚假的成分,目前最可靠的解释是,那所谓的“野人”应当是某个逃入荒山的人,也许孤身在山里住了好些年,远离世俗人群,渐渐地一些行为习性都异变,趋向于野性。

只是这又解释不通那个死去的孩子身上为什么会有啮噬的痕迹——就算因饥饿失去了理智的人都不会去啃一具孩童的尸体吧!

再者,也没有“火”的存在,如果真是人的话,如何接受放弃用火,单纯茹毛饮血的日子?

实在矛盾,只有抓住那个“野人”才可以有确切的说法,问题是压根没见到影儿。

“见势不对,躲到更深的山里去了吧,”危险还是其次,主要是害怕迷路,所以连他们都不能太深入——褚瀚飞挺失望的,“不过,要是守在这,那‘野人’狩猎不到吃的,饿得受不了还是会铤而走险下山来的。”

这些人混在一起上山下山进进出出,彼此多少底子都摸得清清楚楚,单永昌等人的强悍在预料,但是褚瀚飞及他那些兄弟的身手就叫人刮目相看了,尤其是褚瀚飞本人——那并不是只有好看的花架子,而是结结实实的杀人术,与军队讲究干脆利落的大开大合不同,他的身手更讲究技术,但等闲不出手、一出手便一击毙命的血性,显然也是自实战中养成的。

必是杀过不少人,才有这般近乎从容不迫的狠戾。

单永昌不得不再次注意到那个被褚瀚飞称为“父亲”的老头,之前曾唤对方一句“世叔”,就算是他现在知晓,对方其实并非徐氏族人,只是借着徐氏的名义而已,还是不得不起敬重之心——此人本身神秘浩瀚的气度,内敛至深的风范,都叫人情不自禁敬畏,单永昌甚至由衷地怀疑起对方的来历,据说褚瀚飞的身手都是学自他,只可惜未见到他亲自出手。

既然抓“野人”无功,褚瀚飞也不好在此地多停留,兄长催过后,他只能回去,不过褚瀚飞的猜测他倒是听到心里,因此专门留下了一些人手,并不叫人再上山,只是驻扎在这个村落里看看情况。

这便告别千叶等人离开了。

禹州州牧府建在广怀,离得普定并不远,单世昌处理堆积如山的事务之余,先是注意到弟弟的魂不守舍,再奇怪于他的闷闷不乐,简直像是身体回来了,心魄却留在外边。

问过跟着他一道回来的下属之后,好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如此之巧?

单世昌对于曾叫弟弟一见钟情的心上人没什么想法,对于“祸国妖孽”也没什么想法,因为他不信这种东西,但对于殷氏女拜在白鹤山澹台先生门下之事,却十分有兴趣。

随意拿了一桩事打发掉弟弟,他亲自往普定走了一趟。

但还未等他见到殷氏女,便为一件猝不及防的事打断了此行的目的——是普定城外出现了“野人”的村落传出的消息。

“野人”出现了!

确实是人,蓬头散发,衣不蔽体,且是黑熊的皮毛,因此被人错看成是浑身黑毛,先前搜山之时仓皇逃入深山,但是找不到食物饥饿过度的“野人”再度闯入山下,被留守的兵士困住想要捉拿住,孰料力大无穷的“野人”凶性大发,重伤了数人仍被他逃跑。

单世昌无奈只能先去处理这个事件。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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