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闻安远府的淮小公子,出生时宛若死胎,不哭不闹。后惊雷乍起,天有千妖百鬼之异象,乃当世罕的极阴之体。”傅灵均笑着说,“淮尊者空来指责我,不若想个法子将淮小公子藏起来。”
这句话就像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淮守心的脸上。他的舌头用力抵在后槽牙上,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他答应帮助傅灵均混进十方宴之前,其实并不确认江长远就是当年的始作俑者。后来知晓江长远暗地里用凡人的阴魂喂养心魔时,他第一反应也是“终于抓到了江长远的把柄”,并且暗中策划如让江长远自己露出马脚来。
直到今日,傅灵均一声不吭将乾坤域封住,他才出了恐惧这种情绪。
原来傅灵均是想以整个乾坤域内的修士为饵,勾得江长远露出马脚来!
结界不解,江长远无法得到凡人阴魂喂养心魔,必然会将魔爪伸向同在乾坤域的修士。他的孙子淮成荫体质特殊,恐怕会为心魔最好的养料!
“其实,你只是在指责我为何没有替你考虑,为淮小公子考虑。”傅灵均手中把玩着桌上仅存的一只白瓷杯,苍白的手指几乎和白瓷一样炫目,“我考虑。淮小公子你这位守护神,江长远再怎么饥不择食也不至于对他手——是不是安心多?”
淮守心的手微微发抖,呼吸也粗重许多:“除了荫,被困在乾坤域内的修士上万,你又如知道江长远时要喂养心魔,又用谁来喂养?”
傅灵均眨了眨眼。
他长得极白,披散的墨色长发更衬得眉眼深刻,黑瞳幽深。长长的睫羽一眨,透出几分无辜来:“我不知道啊。总得让他多吃几个,恐慌才能蔓延开来,不是么?”
就算是长相好看的人说不好听的话,也是很人的。
淮守心简直要被傅灵均这句话给死了。他若有胡子,此刻连胡子都要吹起来。
傅灵均似乎还嫌他得不够,轻轻抬眉,笑道:“哦,对了。乾坤域内符师并不多,我想过不多久,江长远便会派人来找我。你最好先离开,免得引起他的怀疑。”
当世符师原本就少,更何况现如今恰好在乾坤域内的。林声是符阵法大师亲传弟子的名号不用他自己说,叶正闻便老早传个遍。现在乾坤域大阵被毁,必然会大肆寻找能够修缮阵法的符师,傅灵均也没撒谎,的确过不多久便会人来找他。
淮守心平白来找了一肚子,又无处发泄。偷偷摸摸的来,又只能偷偷摸摸的走。
小院里,叶正闻正在给淮成荫显摆自己的衣裳,一边显摆一边问好不好看。
“这都是你换的第六套!”淮成荫深吸了一口气,压想要揍人的欲望,“叶正闻,我说至于么?去贺家送个礼你穿那么好看做什么?”
叶正闻别了别嘴:“我就不该指望你什么……我等林兄起床问问他。”
“林兄自己的衣裳都是黑的,能给你选出什么来?你还不如问问姜小公子,他的衣裳倒是每一身都好看。”淮成荫说到这里,还小声补一句,“还贵。”
两个人还你一句我一句的斗嘴,隐去身形走老远的淮守心又现出身形走回来。他的脸阴沉得宛如黑锅底,对着淮成荫说:“过来。”
淮成荫自从来了十方居,就没怎么见过淮守心。毕竟长辈们有他们要聊的事情,孩子们自己玩自己的。
“祖父……”他些心虚,自己这几日压根没怎么修炼,净和小伙伴们玩在一起了。看到淮守心那个大黑脸就点怂,慢慢地挪过去。
预料中的责骂并没来临。
淮守心的手还些颤抖,轻轻地搭在淮荫的肩上:“这几日,便跟在我身边吧。”
“啊?”淮成荫一怔,而后点了点头,“是。”
而后跟着淮守心离开。
只剩下还一门心思去见盛意雪的叶正闻换着衣服无人鉴赏。
实在找不到人帮忙挑衣服的叶正闻只能退而求其次,去问衣服最朴素的相行。
“相行兄弟,来来来帮我看看我这件衣裳好不好看?”
相行正蹲在小院里拔杂草,抬头看叶正闻一眼,又低下头,简洁的回一句:“秃毛,孔雀。”
说的正是叶正闻在日饲崖用镇邪符压制化形的姜糖,反而被符烧没,以致现在还没长出来的额前两缕飘逸的头发。
叶正闻:“?”
这主仆二人的嘴里愣是说不出一句好话来!
淮守心带着淮成荫一走,傅灵均看向些走神的姜糖。
“你在想什么?”
姜糖舔舔嘴唇:“茶壶,没了。”
刚才淮守心暴力锤桌,直接将茶壶茶杯都锤得粉碎。他想喝口水压压惊来着,结果连口水都捞不着。
傅灵均似乎没想到姜糖在想的是这个问题,幽深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而后将自己手中的白瓷杯推到了姜糖的面前。
里面还一杯冷茶。
姜糖默默接过茶喝完,砸了咂嘴。
“你应当听到淮守心的话。”傅灵均站起身,负手在房间内踱了半圈,而后背对着姜糖,看着窗外那丛翠竹。
翠竹刚正磊落,看起来劲瘦而凌厉,实则虚心节,宛如皎皎君子,端方温润。
“我用一域修士做饵,你认为如?”
他问出这句话时,背脊挺拔,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将那头披散的墨色长发吹动。
姜糖忍不住捏紧了手中的茶杯。
他来到这个世界那么久,早就知道这里不是他的法治社会。怎么说呢,虽然他本人还是保持着法治社会熏陶出来的道德观,觉得杀人是不对的,大家和平共处挺好。
但他不能用这种思想去绑架傅灵均。
因为他的想法是天真且中二的,不符合这个世界的存法则。
傅灵均曾经也是那样天真的世家少年郎,金贵却不骄纵,光风霁月,意气风发。少时手持一柄侍佛重剑,行侠仗义除魔卫道,让广陵府的天生至尊为六合内最惊才绝艳的少年天骄,年纪轻轻便被尊为予安君。
可后来呢?
明明已经很强了,却还是被人算计了彻底。
“我刚刚,听到,你的,计划。”姜糖十分坦然的开始回答,“的确,震惊,一。我觉得,那些,修士,很无辜。”
“但,谁又,不无辜呢?”
“被吃掉的,凡人。他们也,自己的,亲人,爱人,朋友。”
“只是不能,修仙。被吃掉,就,不无辜吗?”
就和傅灵均所说的一样,拿凡人阴魂喂养,和拿修士的阴魂喂养,什么分别呢?
难道因为修士能够修仙,所以人命还分出个高低贵贱了?凡人招谁惹谁?
他现在是被傅灵均护的很好,每天有吃喝钱花,没事儿就找小伙伴唠唠嗑逛逛街,看起来安稳又平和。可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能过得好才是侥幸,大部分修士都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
姜糖之前会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傅灵均闹别扭,但在大事面前,他不能否定傅灵均。他们现在已经是彼此关系亲密的人了,纵然有些对于杀人之类三观不合的情况,也得等到以后一切事再慢慢磨合。
淮守心能指责傅灵均用修士做饵太过分,他却不行。
毕竟大佬本来就是反派人设,这做点反派的事情不是挺正常么?
工作效率还很高,一边和他谈恋爱还一边整出这么多事,姜糖能说什么呢,只能夸一句业务素质真强了。
听到这里,傅灵均回过头来。他背着光站着,光影和横斜的竹影在他的身后微微晃动着,衬得那张俊美的脸忽明忽暗。
见他回头,姜糖唇角上扬,问:“你不是,故意,他的?”
傅灵均看着姜糖的表情又变。
“我看,到了。”姜糖狡黠的wink一,“他越,。你越,开心。”
他所爱的人并不是纯粹的恶人。他会杀人,姜糖也不止一次见过。
可是他利用完叶正闻给燕从西发送灵讯后,他并没杀叶正闻,只是抹除了那一段关于他们的记忆;
迷宫山快要坍塌之时,他留一个保护的阵法,让几个小辈都能安稳的躲进去;
悟禅寺内鬼影横行,叶正闻他们被抓走了,他也会留相行去救他们回来;
在利用那些枉死的凡人怨魂之前,他还会担心自己觉得他手段阴狠……
姜糖相信他除了这个计划之外,还做别的准备。不然的话,他面对淮守心的时候就不会是那副欠扁的模样了,还话里话外都提醒淮守心,淮成荫极阴之体是个明晃晃的大诱饵,让他赶紧回去把孩子看牢一些。
傅灵均笑。
他的肩膀都在剧烈抖动着,整个人笑得格外开怀。那双笑眼里闪烁着光,好似天上的星辰尽数跌落了来,融入了他的眼眸。
然后,他心情大好地对姜糖说:“为我梳头,可好。”
鸦羽般披散的长发垂来,半掩住他苍白的脸。
姜糖放下杯子,小跑向傅灵均。他揪住他宽大的衣袍,将人往桌子旁边带。
踮了踮脚,够不着。
“坐好。”他指指一旁的椅子。
傅灵均乖巧地坐在椅子上。
纤细的手指暂时替代梳子,慢慢插进傅灵均的发间,一点一点往后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簪子。”姜糖伸手向傅灵均讨要。
傅灵均没有拿出簪子,反而伸手抓住了那只揪着他的小手,将那只白白软软的手捏了捏,又捏了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