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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过了多少年,他仍会不断重复地忆起他们的初遇。
幼稚,直白,没有伤害。
就像那些年的天空,湛蓝,明媚,晴朗,万里无云。
又如她的笑容,干净,清秀,夺目,而美丽。
那时的她留着及腰的长发,扎着马尾辫,垂至胸前,缓缓从书本中抬首。
灿若星辰的一笑,仿佛能温暖整个世界。
上世纪,尚未大幅度扩招办学前的大学校园,是座真正意义上的象牙塔。
作为上海第一所获批的211工程学校,未与c大合并前的医学院甚至比合并后更辉煌。能考入其中的莘莘学子,非聪明即勤奋,当然更多的是二者兼备。
在此大背景下,找出个女生不难,挖到个才貌双全的仙女才叫难。
而田佳酿,从入学第一天起,就被冠上了“医学院雅典娜”的名号,另众多男生趋之若鹜。
比如岳归洋他们寝室,八只雄性一大间,其中有三位对她一见钟情,另有两位对她二见倾心,剩下老大和老二,由于复读过年纪较大已有相好的对象只好收心。
他身不由己地陷入了十分尴尬的状况。
他们常鼓动他:“老幺,加入我们雅典娜后援团的行列吧!”
或者制造难题起挑拨离间效果:“老幺,赌一个,兄弟中哪个会抱得仙女归。”
更有甚者,将粗糙的情书予他转交,抑或命他笨拙地制造“巧遇”。
这不,他第无数次受最铁的兄弟之托,在某天晚课结束后从女生那儿打听完田佳酿的行踪,设置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场景。
团支书加学霸课后的归宿,不出意外仍是自习室。
按原剧本,该兄弟会踱步于石前树后,负手朗声背诵某首英文情诗,意图用才学和情调博取红颜一笑。不料此兄台前列腺貌似有些增生,临阵遇三急之一,又不肯浪费用心良苦,一步十回头痛心疾首地关照他想方设法镇住场,自己去去就回。
岳归洋顶替主角出场,只是少了闲情逸致,光顾着坐在石头上踢小道中的碎石。
却不料某次专注的临空抽射,直中一条光着的细白小腿肚。
夏末初秋,夜并不凉,清风徐徐。
他一愣。
一定很痛。
疾步来到受害者身前,定睛一瞧,恰是剧本中的女主角。
“雅典娜?”
她本微蹙着眉头,听到他的叫唤,忽而笑开:“我叫田佳酿。”
岳归洋当时绝对是无明显诱因下突发痴呆,连听觉都受到影响:“田螺姑娘?”
“你是岳归洋?”
“是,如假包换。”
“好奇怪的名字。”她琢磨着。
“哪有!当归的归,西洋的洋,绝对比你的有文化。”
田佳酿一直在笑,黑暗中那双漂亮的眼眸分外璀璨。
他们都记得,那时他们围绕着谁的名字更怪异,争执了好几分钟。
最后她噗嗤一声,乐道:“岳归洋,你真像个孩子。”
其实,那是他第一次认真地打量她,黑灯瞎火中。
岳归洋学医迫于无奈,他从小被灌输的理念是肩负传承医学世家的使命,不但是他,他的弟弟妹妹也难逃一劫。
他是长孙,即一定程度上的榜样,高考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爸爸曾给他两个选择:“第一个,随你的愿,同时滚出家门。第二个,听我的话,从此衣食无忧。”
抱着把纨绔子弟做彻底的人生理念,他高三发疯图强,考上这所学校,用一年汗水换一生清闲……
大学生活,根本没兴趣,什么班会,什么班干部,一概与他无关,他只管玩他的游戏机,踢他的球。田佳酿的名声再大,他偶尔缩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完全不会注意。
退后一步,微侧身,低头探看她的腿。裙摆下有一块皮肤被蹭破,留了些血。
“不好意思,看来你得去趟隔壁了。”手懒懒一抬,遥指一附院。
她失笑,摇摇头,任由它去。
这便是他们正式的首次交集,好像并不怎么美好。
医学院读书氛围很强,几乎再不思上进的同学考前也会看完三遍书,除了岳归洋。
他高考分数全班倒数第一,进了大学,也不消停,连连挂课。偏碰上了和他妈一样具有妇女代表品格的辅导员,硬是要让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团支书田佳酿,当仁不让负起“教育”浪子的工作。
于是他每天在男同学们一片艳羡的目光中被她拖进自习室,再在妒忌的嘘声中被她用笔敲趴在桌上放空的脑袋,更是在一群跟踪狂的尾随下被她送至寝室楼下,一边殷殷嘱托他别忘了看书。
他承认,那的确是件痛并快乐着的事情。对于美女,没有异性会有抵抗力。
同宿舍的家伙们见了他就咬牙切齿:“啧啧,小子帮我们送情书,送啊送啊倒自己先捞了好处。”
他瘪嘴表不屑,心里偷偷在笑:要是你们知道了我把你们的情书全擦屁股去了,估计你们当场会把我抛到福尔马林池子里。
拜她令人敬畏的毅力所赐,他们整晚整晚混在一起。
时间长了,成了习惯,也不再拘谨。打打闹闹间,两人均乐在其中,并不自知自己看对方的眼神俱慢慢地改变着。
他有辆自行车,簇簇新,放在那尚淳朴的年代,算是小奢侈品。岳归洋家世代名医,家里不差钱,这点同学们都知道,他便打着“尊师重道”的旗号载着她外出觅食。
在学校和一附院之间,隐着一家本帮面馆,知情人不多,但不妨碍它的好生意。他幼时就由家里人带来过,后一直是常客。
面馆藏在老式居民区深处。进入小区狭小的门口,需经过几个坑,自行车压过还会把人颠疼。
每次他飞速地闪进去,都会及时通知她:“抓紧我的腰!”
她乖乖地抱住,抱得牢牢的。有时颠簸得厉害,会让她贴近他的身后,脸靠上他的背脊。
隔着衣服,短短几秒。
他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直到她早已离开,也不能融化。
许是田佳酿教导有方,闲散惯了的岳归洋同学居然真的卖力地读起书来,且不用田老师亲自拉人,自觉自动地跑去永远人满为患的自习室占位置。学渣进化中。
自己班其他班的兄弟们明白了他们之间未发生些什么,只是关系令人眼红得近,以至让他转交的情书越收越多。他仍不厚道地私吞了,以前因为懒,现在因为私心。
第一学期的期末考几乎从秋天延伸至冬天。煎熬了一段时间,不幸发烧卧倒。
实在坚持不了,便回家躺平,以各种姿势苟延残喘着背书。
某个双休日的晚上,大门响起了门铃声。他没在意,窝在自己房里继续晕晕乎乎。
阿姨敲敲门,告知他,是他的同学前来探病。
来人正是田佳酿。
她从门口探出头,显得有些拘束。
“你……怎么来了?”他的确不解,但心中意外升起一股暖意。
“哦,”不知是冻的,还是紧张的,她的脸红扑扑,解释道:“我来监督你。看得怎么样?”
岳归洋突然感觉到:明显的,她在说谎。
见他无端笑起来,一副没心没肺。她一怔,说了声:“看来你安然无恙,那我走了。别再挂课,拜托。”
话音未落,起身欲离开。
他猛地从床上跳下地,拦在她面前。
略带讶异地对视了片刻后,他佯装哭丧着脸,点点自己额头:“我病重着呢,不信你摸摸看。”
她真的伸出手试了试他的体温。
嗯,确实病着。
近年底,爷爷身为名医何等繁忙,父母身居高官应付应酬,弟弟去了美国,大叔叔阿姨英年离世,小叔叔阿姨带着妹妹常年住在外头。
偌大的岳家花园,除了他和住家阿姨,再无他人。
养尊处优的岳家大少爷,多的是压力,少的是实质上的关怀。他的无奈没人会懂。
那一刹那,他感谢,幸好有她。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往回缩了缩,纹丝不动。
“就当是病人任性的请求,让我抱一会儿。”他说。
他们蓦然相拥。虽然她的手悬在半空,不知该不该放下,又不清楚该放在哪儿。
身体接触后的两人,个把月内没说过一句话。
寒假前,班里组织去体验试运营没多久的一号线,从起点站徐家汇上车,到终点站锦江乐园下车,然后自由活动。
她自然和女生们坐在一起,对面的位置被一群狼抢占。
这其中,他嬉皮笑脸地和同学乱侃,眼梢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差不多二十年前,锦江乐园那块偏僻着,除去乐园,放眼周围荒凉一片。
她没随大部队,而是一个人留在地铁站附近随便晃晃。
岳归洋跟了过去,她便走开。他又跟上,她再走开。好似一个在追,一个在逃。
几番下来,已远离了集中地,来到一片更荒无人烟的地方。
视野范围内只有几条马路和数个同时开工中的建筑工地。碰上新扩的路,连信号灯都没正式运行。
他欲跑去十字路口对过,可横里突然冒出一辆土方车。
岳归洋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啊”地叫出声。
待车驶离,他无碍,倒是她在那头一脸惊恐。
他突然大笑,朝她喊道:“田佳酿,从现在开始,你好好听着!”
“我喜欢你!”
“做我女朋友!”
她羞得一跺脚,背身接着往前走。
看她不答应,他继续叫:“田佳酿!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
“田佳酿!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
……
最终她停下了脚步,轻声回答:“好。”
“什么?我听不见!”
转回身,眉眼绽放:“我说,好!”
那个冬日,她的笑容,温暖了世界,温暖了他。
他的活动范围不在闵行,十几年后因公事重回记忆中告白的地方,却再不见萧瑟的十字路口,而是鳞次栉比的住宅区。
物是人非。
是的,就像他的身边再也没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