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1)

乐团排完《超人组曲》后休息二十分钟,林衍给穆康找来五线谱和铅笔。两人随便聊了几句,林衍带乐团进入下半场,开始排宫崎骏动画组曲,穆康坐在一边边听边写曲。

他按乐团现有的声部布置好总谱,信手用了两个几个月前写的主题,考虑到时间不多,打算先弄出个四五分钟的小作品让乐团明天试试,回去之后再花时间扩充完整。

排练进行到六点,在天黑透之前结束了。木屋里堪堪接有一盏照明用灯,在傍晚暮色中孤独地发光,仿佛在催促大家赶快回家。

林衍带着穆康回了自己的住处,是离学校不远的、隐藏在树林间的一间民宿,条件比安娜和特雷西家好上不少,有四间客房,带独立卫生间和公共浴室,门口还有几个停车位。

民宿老板显然已经预见到会新来一名客人,先是喜笑颜开地把客房钥匙和车钥匙一起递给穆康,又示意二人在客厅就坐,笑眯眯地端来了晚餐。

主食依旧是坑爹的水果拌米饭,多了一道姑且可以算作前菜的芒果沙拉。林衍面不改色地拿起餐具开始吃沙拉,穆康生无可恋地对着食物发呆。

林衍劝道:“随便吃吃吧。”

穆康:“不吃,我不是个随便的人。”

林衍:“不行,只要是人就必须要吃饭。”

穆康:“那我不是人。”

林衍嘴角沾着一条芒果细丝,好奇地问穆康:“不是人是什么意思?又是我不懂的俏皮话吗?”

一点都不俏皮也很少讲俏皮话的穆康无奈地拿起餐具,木着脸说:“林三岁,好好吃饭,都吃到脸上了。”

好不容易解决了味道诡异的晚餐,两人坐在客厅讨论穆康新写的曲子。穆康指着长笛一二声部:“安娜和特雷西水平确实很好,我把她俩的部分写得稍微难一点。”

林衍想了想,斟酌道:“现在这个团是可以,但是其他团不一定有这么好的长笛。”

穆康吃惊地看着林衍:“你还有其他团?”

林衍:“非洲还有一个。”

穆康无语片刻,叹了口气:“好吧,我改一改,你什么时候走?”

林衍:“大后天一早。”

“我后天早上必须得走了,今晚我们把框架都弄出来,明天边排边改,后天我走了之后,你把剩下的一些小问题修补一下。”穆康边说边飞速地思考,“我回去再把曲子扩充一轮,基本就可以完稿了。”

“没问题。”林衍点点头,埋头看了一会儿穆康已经写好的内容,忽然问,“为什么用这两个主题?”

穆康正在琢磨要不要加一段英国管的旋律,随口说:“之前写的,随便拿来用。”

林衍:“为什么不用你的主题?”

穆康没反应过来:“我的什么主题?”

林衍的声音清晰直白:“穆大才子,三大专属主题。”

穆康愣住了。

丛林的夜晚寂静无声,室内灯光昏黄,时不时掠过蚊虫飞舞的痕迹。穆康恍惚看着面前的林衍,脸庞精致白皙,眼神清澈温柔,让他仿佛置身于多年来频频出现的梦境里。

梦里的林衍坐在钢琴前弹了一段旋律,微笑着说:“这个主题,我听过十个变奏版本,你刚刚弹的是最好的一个。”

不知道从哪天起,那段旋律再也没有在世间响起。它只残留于穆康的梦里,要死不活,也不知道到底还有没有呼吸。

穆康移开目光盯着餐桌,上面正趴着两只不知疲倦地爬来爬去、不知是打算产卵还是只是在觅食的苍蝇。

真有活力,比我强多了,穆康讽刺地想。

他没看林衍,只是漠然道:“啊,那个,我早就忘了。”

林衍没接话。

穆康淡淡地说:“来吧,快把这个弄完。”

两人奋战了几乎一个通宵,曲子终于雏形初现。日出时分,两人疲倦地各自回房收拾休息,抓紧时间睡了不到四小时,起来后随便吃了两份芒果沙拉当早餐,直奔学校。

路上穆康边走边反胃地想:老子他妈这辈子都不想再吃芒果了。

今天乐团按铜管和木管分了两个小分队,上下午各排两小时,三点之后再合排,这也让两人有时间和机会一边排练一边改谱子。

上午先排铜管,长发小号男孩捧场王属性大开,一拿到谱子就兴奋地大喊:“手写的!是林先生手写的谱子!”

穆康面无表情地说:“你那份是我写的。”

长发男孩喊声磕巴了一秒,改口道:“手写的!是穆先生手写的!”

穆康对小号声部说:“你们有人吹降e调吗?”

一个穿背心流鼻涕的小孩举手:“我吹,先生。”

穆康把谱子给他,问:“带降e调乐器了吗?”

鼻涕男孩拿好谱子,开心地蹦了几下:“在家里,先生,我马上回去拿。”

穆康忙说:“诶你……”

鼻涕男孩蹦的那几下居然是在做起跑前准备动作,穆康“你”还没说出口,小朋友夹着谱子好似夹着巨款,以携款潜逃的速度一溜烟跑了。

穆康以人渣之心度孩童之腹地想:他怕不是想借机逃课吧?

谁知谱子还没发完,就见鼻涕男孩又哗啦啦地背着乐器进来了,一阵风似的越过穆康跑到位子上坐好,把谱子小心放到谱架上,拿出乐器开始活动,架势十足。

敬业精神甩了这也懒得接那也不愿写、拖稿恨不得拖到世界末日的穆大才子十万条街。

然而穆康虽然敬业精神堪忧,专业水准还是颇值得赞赏,搭配林衍这个大型外挂,居然真的用一个晚上写出了一首还不错的小型交响管乐作品。两人分头带着小朋友们分声部排练完善细节,午餐随便应付了一堆水果,时间不知不觉到了下午三点,全团的人都到齐了。

林衍静静站在乐团前,扬声道:“谱子都熟了是吗?”

所有人:“是的,先生。”

林衍:“那就开始吧。”

他抬起双手,目光环视全团,左手轻点,木管轻灵的音色穿过木头墙壁,向沐浴于阳光中的郁郁丛林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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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号悄然跟随,为旋律搭建一个增四度音程,增四度转而又成了小三度,总而言之就是不按你所想的来。

穆康写曲惯用的手法,和声看不清走向,猜不到结局,从来不走寻常路。他靠这一招吃遍天下招蜂引蝶,招来了林衍这只花丛中最帅气的雄蝴蝶,自己爱不释手却又浑然不觉,猪油蒙了心似的把人赶走了。

林衍控制手上的节拍干净不凝滞,好让小朋友们都能看懂,带着乐团走了三遍,终于把曲子完美地走了下来。

全曲最后结束在长笛和单簧管的长音,林衍手掌轻拢,像把一颗跳动的心攥进手心。

这只雄蝴蝶抵挡不住诱惑,又闻着人渣味儿被吸引过来了。

七年时光转瞬即逝,一切好像都和从前一样绵长美好。林衍慢慢放下手,眼眶忽然有点湿热,连忙低下了头假装看总谱。

他酸涩地想:这么多年了,穆康依旧是……这么的好。

穆康在一旁悄悄松了一口气,心道幸好有阿衍撑场面,差不多算是弄好了。他朝团员们鼓了半天掌,由衷地说:“男孩女孩们,你们太酷了。”

长发男孩和鼻涕男孩大声说:“穆先生更酷!”

安娜问:“穆先生,这是你新写的曲子吗?专门写给我们的吗?”

穆康点点头:“是的。”

特雷西开心地说:“太棒了,它有名字吗?名字后面有没有加上‘为普鲁斯特管乐团所作’?”

穆康和林衍目光接触,笑着说:“它有名字。”

林衍郑重地对孩子们说:“名字是,《林中精灵——为普鲁斯特管乐团所作》。”

两人天黑前回到民宿,老板已经把看起来永远也不会发生变化的晚餐准备好了,幸好前菜不是芒果沙拉,换成了一堆啤酒。穆康麻木地挖起米饭往嘴里送,就着啤酒囫囵吞枣地拼命往下咽,眼泪都被他这种不要命的精神逼出一轮。

林衍想到明天穆康就要走了,心头失落:“明天一大早你自己开车去吗?”

穆康好不容易咽下一口米饭,喘着气说:“嗯。”

林衍这才注意到穆康的盘子已经快空了,诧异道:“怎么今天吃得这么快?”

穆康:“没有嚼。”

林衍震惊了:“不嚼怎么咽下去?”

穆康:“用命咽。”

林衍无语半晌,开口问:“真的这么难吃吗?”

穆康:“真的。我觉得你要么味觉有问题,要么忍受能力异于常人。”

林衍哭笑不得,想了想说:“我猜是你妈做饭太好吃,你从小到大吃习惯了,味道不好的食物接受起来更困难。”

穆康又往嘴里塞了一口饭,从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

林衍:“明天早上还是让约翰内斯送你去机场吧,我现在就去给安娜家打电话,几点?”

穆康满嘴饭地点点头,用眼神表示“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又给林衍做了个“五”的手势。

林衍和约翰内斯沟通好回来时,穆康已经把饭吞完了。

分离近在咫尺,林衍纵然一万个不舍也毫无办法。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正色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穆康第一次先于林衍解决掉晚餐,整个人好像跑了场马拉松似的身心俱疲。他仰头一口气灌完一罐啤酒,言简意赅道:“说,什么都行。”

林衍:“我想向你要首曲子。”

穆康伸手又开了一罐啤酒:“什么曲子?”

林衍:“交响曲,随便什么形式,我们团演。”

穆康吃了一惊,把啤酒放回桌上,不可置信地问:“你们团是说……l团?”

林衍:“是。”

穆康居然有点慌:“我……很久没写这种交响曲了……”

林衍直视穆康的双眼:“你可以写吗?”

穆康毫不犹豫地说:“当然可以写。”

“但是我有一个要求。”林衍沉声说,“必须要用你自己的主题。”

两人无声对视片刻,穆康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了。他移开目光,说:“我以前写的东西你基本都见过,随便用,我现在就给你所有形式的授权。”

林衍摇摇头,坚决地说:“一定要是新作品,由我们团首演。”

穆康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林衍:“为什么?”

穆康冷冷道:“不为什么。”

林衍犀利地说:“所有事情都有为什么。”

穆康:“之前说过了,我已经忘了。”

林衍:“不可能。我都没忘,你怎么可能忘了。”

两人之间拉扯出难耐的沉默。

热带夜晚的风夹杂暖意卷进来,温柔拂过两人的发。穆康已经喝到桌上只剩下一瓶酒了,晚风丝毫带不走炙热酒意,他心里冻着冰,脑子却着了火,像一头困兽陷入无路可逃的焦躁。

林衍不屈不挠地说:“我只要用你的主题写的作品。”

酒意上头,穆康红着眼凝望林衍英俊的脸,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隔着次元壁一般遥远。他张了张口,微弱地说:“林衍。”

林衍固执地看着他:“please。”

丛林的夜在那一秒变得阒寂无声,只余穆康沉重的呼吸。他自暴自弃地想:直说吧,反正他是阿衍,没什么不好说的。

穆康闷声灌掉最后一瓶酒,多年以来躺着忍受强奸的心被滔滔酒意、被执着的林衍激发出鱼死网破的拼死挣扎。

“林衍,我已经很久没有用过那三个主题了。”穆康语气冰冷,徒手硬拉出自己残破不堪的心,残忍地解剖给林衍看:

“我现在写东西,都遵照客户的要求,谁给的钱多,我就接谁的活。客户要我写什么我就写什么,要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要我下跪我绝不站着,要屎我他妈都能给他拉出来。”

“别误会,我不是问你要钱,你向我邀曲,我绝对分文不收。”

“可我已经写不出来你要的东西了,林衍。从接下第一个不情愿的工作开始,从写出第一个我自己都看不上的音符开始,我属于音乐的那颗心就已经死了。”

“我一直不愿承认,一直以为自己还活得潇洒,直到……直到几天前我重新见到你。”穆康说到这里,喉咙一紧,像忍受不了似的闭上了眼睛,“那天在雅加达,你在一个破房子里,弹一架破钢琴,带着小姑娘唱avemaria。”

“那天我和你只隔着一道墙,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还是那个你,可我已经不是了,我他妈甚至都不敢进去见你。”

穆康睁开眼,漆黑瞳孔仿若溅出血色,痛苦又痛快地看着林衍:“说起来还得谢谢你,林衍,谢谢你让我终于认清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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