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意火速卸掉了卫庭煦在万向之路上权力的同时,连带着从景帝开始便存在的廷尉署一块儿都给拆了,创立大理寺,负责中枢百官和京城之中的罪案。林奇出任大理寺卿。
这林奇是神初年间大司农林权宗族的弟弟,林家和左家从李延意还是长公主时就一直辅佐她。当初左旭和林权都在争斗中丧命,李延意登帝后追封二人,且一直都在安插这两家的人到中枢重要的位置上。
尚书令左赟雷厉风行,大理寺组建得飞快,而曾经的廷尉关训则被调任怀扬郡,任怀扬太守。
关训是武将出身,当初征战沙场屡立奇功,因身负重伤才从前线调了回来。如今李延意要建立一套完全由自己掌控的典狱,关训曾经对甄文君表现出的亲近更让李延意猜疑,不能再用。发配到怀扬没取他性命已算仁慈。
怀扬地处聿南,和南崖相邻,是个四季炎热的山地,进出交通十分不便,比南崖还要偏远。万向之路不经过那儿,山路又万分难走,所以即便此地和南崖相邻,发展依旧不好。
那儿的太守换了好几任全都待不住,想尽了各种办法调任离开。如今关训受了皇命被安排到怀扬,倒是让其他可能调任于此的人大大地安心。
关训从中枢二品廷尉高位掉下,变成了聿南边远山区的太守,这落差犹如从云端坠入泥中。
即将进入端午时节,往年每到节庆送礼之人络绎不绝,虽然知道这位关廷尉乃是冰壶秋月,绝对不会收任何人的礼,可收不收在他,送还是要送的。即便最后礼被推拒在门外,能在关廷尉面前混个脸熟也是相当必要的。
这调任文书还未发下来,端午之时关府内外已是冷冷清清。
姜妄手里端了杯雄黄酒哈哈地笑:“你瞧瞧啊你瞧瞧,关奉典,你任廷尉这么多年,帮天子背了多少黑锅和骂名,如今用不上你了便将你往旁边一丢,连家奴都跑光了。这些年俸禄就那么点儿连喝口好酒都得思忖再三,马上就要远赴那东南僻壤,连个送行人都没有。你说你这廷尉当的,有什么意思。”
关训道:“关某在这个位置上恪尽职守并不是为了多拿俸禄,也不是为了离开时有多大的排场。”
“那是为了什么?关奉典,你且说那诏狱里关押的都是十恶不赦之人?还不是天子一句话想要办谁就办谁?当初景帝设下诏狱就是为了除掉他的皇室兄弟们,好让自己的帝位稳固。多可笑啊,廷尉署的存在就是为了严刑逼供,诏狱就是个草菅人命的地方!皇恩浩荡,天子永远都不会错!这么多年来诏狱便是天子铲除眼中钉的武器,你就是那沾血的刀!”
姜妄将酒杯往桌上一扣,“啪”地一声碎了。
关训见他如此也不恼火,反而对他笑了一笑。
“你笑什么。”姜妄被他突然而来的笑容惹得心中一动,要知道姜妄认识他这么多年,似乎从未见他笑过。
“怎么会没有送行人呢。”关训望着他,“不是还有你么?”
调任文书下来了,由广少陵亲自送上关府。李延意催得紧,让他明日就启程。
姜妄想要说什么,关训给他使了个眼神,他好不容易憋了回去。待追月军的人走后姜妄才问他:
“家当都分给家奴了,你昨日还将最后一辆马车送给了回老家的张翁,现在天子烧着你的屁股让你快点儿滚,你用什么滚呢?就最后三十两,买了马车的话用这一路吃什么喝什么?别还没到怀扬就饿死在路上,那可是天大的笑话。”
关训在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并不将这等小事放在眼里:“当初你我并肩作战时不也是吃野菜睡树上么?难道当过官便要落下一身的娇气病?走!”
关训一巴掌拍在姜妄的后背上,差点儿将姜妄拍飞出去。
“当初选择留在汝宁跟着你真是瞎眼,还不如回老家种地,不至于落到现在的地步,哎……”
“怎么,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别了,我被你养懒了,种不了地,只能跟着你让你养一辈子了。”
……
两人一人背着个空荡荡的包袱说说笑笑走出汝宁城,身后是巍峨阴沉的汝宁城,前方是广阔天地和灿烂夕阳。关训回头看了一眼生活了十多年的城池,只一眼,便没有半分留恋,和姜妄并肩,向着自由的天地而行。
“奉典兄请留步!”
有人在喊关训,关训回头一看,见甄文君赶着辆马车从城中奔了出来。
“甄将军。”
甄文君从马车上跳下,对他们二人抱拳道:“二位此次去怀扬路途遥远,没有马车如何是好?这匹马来自北疆,是匹难得的良驹。马车亦坚固耐用可以抗住这一路的颠簸。奉典兄这次调任怀扬正是被在下牵连……”甄文君又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口袋,里面装满了银子,“在下要事缠身无法远送,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请奉典兄收下。”
关训就要推拒,姜妄太了解他的个性,马上挡到他身前将这一袋足够他们一整年花销的银子接到手中,美滋滋地向甄文君道谢。
甄文君将马车让给他们,双方道别。她一直看着马车一路向前,直到它消失在无尽的远方……
自甄文君和阿穹等人从积学府搬走后,阿歆便搬了进去。
府中没有家奴,一切都由她身体力行。
阿歆在外行军打仗多年,过惯了自己照顾自己的日子,有人在旁盯着反而觉得别扭。
李延意给了她个符传,让没有官职的她可以自由进出禁苑。阿歆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非常特殊,李延意一直都想要封她为官,可是现在局势颇为紧张,李延意也怕走错一步就会遭到致命之击,毕竟敌人是狡猾的卫家,李延意需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
阿歆可以理解李延意的难处,而她本就志不在当官。对于官场的尔虞我诈她自小听得、见得太多,更何况谢家是如何灭门的她不可能忘记。即便从最开始她就做好了失去爱人或是失去亲人的准备,事到如今她依旧没法说服自己为李氏卖命。
重建追月军、调查阮氏阿穹的下落并将她救出、安顿阮氏母女……这些事是为了她唯一的妹妹,也是为了李延意。少年时期李延意对她的好她都记在心中,用这些年的时间将这些恩义都还给李延意,确定李延意安全后,她便会离开汝宁,去一个李延意再也找不到的地方隐居。
盛夏来临,积学府内绿荫成群。阿歆坐在树下的草席上,手中捧着沉甸甸的竹卷,皱着眉一笔一笔地在竹卷上勾画着。她年纪不大眉心却已经有了两道浅浅的印子。
树影在眼前一晃一晃地斑驳着,她却浑然不觉。
前段时间阿歆在暗中清点追月军和中枢军队人头,忽然发现军队总人数相较于诏武二年时减少了六万。这个减少的数量颇为奇怪,和平年代正是储备军队的时候,这些年来除了打了蓝腕贼人的那一仗算是中枢实打实地发兵之外,其他都是一些小起义,根本损失不了多少人,为何还会少了这么多兵?每年有多少人完成兵役便会有多少人补充进来,只会多不会少。
其中必有问题。
她派追月军的人秘密调查消失的军人都去了什么地方。
一个月后有了回报。
阿歆发现这些直属于天子的军队在两年之中被大司马卫纶派遣到了各地,用以镇压各地的起义。可是这些起义都是小到不能再小,无甚影响力的小事件,由地方诸侯镇压足够了,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调遣中枢的兵前往?
揭开真相,触目惊心。
每一次发兵大司马府都有发兵记录,发兵簿上本该记载发兵的具体人数、相关战事,以及回朝后的剩余人数。可是诏武二年的十二次发兵记录中,发兵人数记载得极为模糊。更让阿歆气愤的是,经核实有数次发兵镇压的战事都是伪造的。密探到记录的战争地点寻访,当地居民居然不知道此地打过仗!
这些都是虚假发兵!
发一次兵便会少一批的人,表面看上去这些消失的甲兵乃是战死沙场,看上去非常合理,可掀开帷帐,里面正是卫家的狼子野心!
这些兵恐怕都被卫纶藏匿起来,训练成卫家士兵,只等作乱造反的那一日!
诏武二年之时李延意还未怀疑卫家,正是全心信任委以重任之时,卫纶竟在背地里做这样的事……
阿歆正痛心疾首之时,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之后“咣”地一声撞上大门。
阿歆迅速将随身的剑抽了出来,没了声响来到门边。
“姐姐……”
有个虚弱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阿歆自然认得这声音属于阿稳。
阿歆将门拉开一点,确定外面没人之后才将阿稳接了进来。
“你为何从北疆回汝宁了?”阿歆问道。
阿稳穿得破破烂烂完全就是个乞丐,她腿扭伤了,肿得可怕,本来被饿得只有半条命,一见到阿歆便又有了些力气,痴痴地笑:
“姐姐就这么不想见到我么?我可是拼了这条命才来找到你的!一路上风餐露宿,不知道的真以为我是乞丐呢!”
阿歆没有被她的亢奋传染,矗在原地问了一句:
“你为何知道我住在此处?”
阿稳笑容一瞬间消失,两人四目相对。
李延意今儿个特别高兴。
卫庭煦被踢出了万向之路,从此以后薄兰全权负责此贸易长廊继续开拓。薄家、左家、林家便是她能够重用的三大家族。前有三大家族冲锋陷阵,后有外戚庚家和宗族作为后盾,李延意多年来的焦虑总算有点儿缓解。
虽然庚拜曾经脑子不好使了一阵子,幸好经过敲打之后消停了。李延意不能给庚家太多的权利,可必须将庚家和自己捆绑在一块儿。一旦卫氏和长孙氏发难,庚家也是一大战力。
至于宗族李家,却是李延意最不想启用的。
当初她是怎样以长公主的身份杀了李举抢了他的皇位,她自己心里清楚得很。所以李家剩下的那些王爷她都非常忌惮,绝不可给他们得势之机。可若是卫氏和长孙氏要作乱的话,李氏还是会和自己站在一线。里外里算下来,家主将死的卫家胜算不高。
将卫家摁了下去,李延意心情大好,又找了个机会乔装成世家公子,带了两名追月军士兵溜出了禁苑。
她已经不记得上次出禁苑是什么时候了,身为天子无论去往何处都非常繁琐,身边永远跟着一大群的侍卫,憋得她难受。还是长公主之时她走遍了大半个大聿,如今困在小小的禁苑内举步维艰,闷出了一身腰腿酸痛的毛病。
今日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出来走走,没告诉阿歆,想给她个惊喜。
“你为何知道我住在此处?”
阿歆面无表情地向阿稳发问,阿稳感受到她言语之间的冰冷,方才的兴奋一扫而空。
“我在汝宁城中打听了很久才打听到这儿,谢家以前的府宅都被封了,只剩下此处,我便来看看了。姐姐能先让我吃点儿东西吗?我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阿歆沉默了片刻,走到屋子里拿了两块饼递给阿稳。阿稳抱着饼疯狂地撕咬,就像要亲口咬死仇人一般卖力。
“吃完就走吧。”阿歆给她一袋银子。
阿稳迅速将饼吃完,把银子退了回来。
“我没地方可以去。姐姐,就让我在你身边服侍你吧,就当个小家奴,或者其他什么的,做什么都可以。别让我离开你。”阿稳就像一只寻了千里总算找到主人的小狗,没想到主人根本没想要她,只能丧气地摇着尾巴,呜咽几声,心怀渺茫的希望,希望主人能够大发慈悲收留。
“我不需要家奴。”没想到“主人”如此绝情,“在汝宁非常危险,随时都有可能丢了性命。你进去沐浴换身衣服,拿了银子便走吧。”
“姐……”
阿歆不再看她,进了屋子里抛出一套衣衫后再次将门关上。
阿稳擦了擦眼泪,抱着衣服去池子里洗净污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