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嘟噜噜噜……”我旅行包里的手提电话响了起来。
是谁?谁打来电话?是徐晶吗?
我的心狂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奔过去,拉开拉锁找到手机,是个眼熟的号码,我按了通话键。
“谁呀?”我拼命压制住心跳,平静地问。
“黄军,是我呀。”是姜敏。
“哦,是你,”我的心落了下来,“你怎么样啦?快生了?”
“呣,下个礼拜三,现在肚子里己经有点动静了,我准备等会儿就去医院,先告诉你一下。”
“去哪家医院生啊?”
“一妇婴,你来看看我吧,我生了以后你抽空回来看看孩子。”
“好,我一定回来。”
“一定?”
“一定。”
“好,我和孩子等你回来。”
该走了,没有徐晶的小窝,我留恋什么?
我最后在屋里走了一圈,关上窗户,兴许能把徐晶的气息保留得久一些。我从衣袋里掏出从铜陵带回来的五千块钱,放在五斗橱里,这是两个月以来,铜陵医院的津贴和上海给我的工资,如果徐晶回来,要用钱的话,她知道平常我俩放钱的位置。
我把衣橱、立柜的钥匙丢在饭桌上,她进屋的时候一眼就能看见。
我坐上了回铜陵的长途车,车轮滚滚,上海渐渐在我身后远去。风在车窗外面呼啸,我的心又冷又痛,我听见它正在“哔叭”声中碎成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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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莉正在看电视,我推开宿舍大门的时候。
“哦哟!侬今朝回来得蛮早的么!”
她的声音有点酸溜溜的味道,她扶着门框,看着我在屋里一言不发地脱去外衣长裤,换上拖鞋和睡衣。
“哪能啊?被女朋友赶回来啦?”
“不要乱讲话,”我低低地咆哮。
她一愣,“切!”露出一脸不屑,“神经病!侬当侬是啥人啊?问侬一句火气介大,有啥了不起的!”
“有啥了不起?我今朝让侬晓得有啥了不起!”我一步一步朝苏莉逼近。
“侬……侬作啥!”苏莉脸一下子吓得发白,身子缩成一团慢慢向后退去。
我一个箭步过去想抓住她,苏莉小小的身子灵巧地一闪,躲开了,她转身就往自己住的房间跑,一边嘴里尖叫:“侬不要过来!”
苏莉穿着拖鞋跑不快,几步就被我赶上。我从她身后一把抱起她,她两脚在半空里乱踢乱蹬,拖鞋飞得老远。
我胳膊一使劲、腰一拧,把苏莉扔到床上,“咕咚!”她的身体在床垫上弹了弹,苏莉坐起身,盘腿坐在床上,双臂抱在胸前,惊恐万状地望着我。
“你!”我右手手指点点她的胸口,“你给我小心点!管好自己的嘴!”
我顿了顿,还想说点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不觉有点胸闷,便“哼!”了一声,转身走回自己房间里,胡乱整理了一下,和衣躺到床上睡了。
徐晶仍然没有消息,我的手机天天开着,可是她始终没有来过电话。
我下班回来,拖着沉重的脚步爬上楼梯,打开房门倒在沙发里,呆呆地望着桌上的手提电话发愣。我又拨通了芜湖,仍没有人接听,只有接通号音寂寞地响着。
“皖省一去深似海,不知何处是徐家。”
我无可奈何地在心里反复念叨这两句,没精打采地点上烟抽起来。苏莉在隔壁房间里把电视伴音开得震天响,也不知道她吃的哪门子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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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里的工作骤然增多了,因为连日阴雨不停,铜陵的大街小巷处处积水,泥泞一片,摔跤跌伤的病人络绎不绝,科里临时调配人手,把我放在急诊室里加强力量,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把这些在泥坑里摔得骨断筋折,疼得呲牙裂嘴的病人们不停地往病房里送。
等到男女病房都住不下了,我就回到病房里,帮着同事们流水线一般地开手术,上午和下午连续地开刀,经济能力好些的给他们换个人工股骨头,家里穷的就做个钢板内固定,忙碌几天,病房变成了石膏的世界,然后把这些病人转到小医院和卫生院去养伤口,空出来的病床再接待下一批的病人。
连接不停的工作使我暂时放下了徐晶,但也消耗了我大量精力,手术时神经高度紧张,做完手术后,我立刻像只泄了气的皮球,等工务员推着病人的轮床走出去,我一步一步挨到手术室外面的休息室,瘫在沙发上,摘下口罩,护士给我和同事点上一枝烟,这时,徐晶的面庞重又浮现在我眼前。
四个星期,我连着四个星期没有回上海,每周五天、隔天一刀的工作让我回到宿舍倒头就睡,星期六和星期天的休息我都是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苏莉和我那次激烈冲突过后,倒也相安无事,每天照常一同上下班,一起在食堂吃饭,回到宿舍里,我疲倦得没有性欲找她,她也不主动过来。
徐晶的线索终于完全断了。
每到星期六休息的时候,我总是试着给徐晶家里拨电话,这是唯一掌握在我手中的线索,可是在六月下旬,我最后一次按了那个号码,话筒里传来的是空号音,她家连电话号码都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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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一号,铜陵的夏夜酷热难当,又轮到我和苏莉在病房里值班。急诊室终于忙完了,我又回到病房开始从容不迫的节奏。
回到办公室值班前,我去街上理发铺里剃了个光头,党的生日也是我的生日,这是个不同凡响的日子。
前年今天,我搬出了周芹的家,结束了我和我这一生中第一个女人的共同生活;
去年今天,我满了试用期,有了一个稳定的职位,中华人民共和国收回了香港以示对我的祝福;
今年今天,我打算娶她为妻的那个女人,像清晨的露水消散在阳光下,她在我眼皮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个我没有打算娶她的女人为她自己生了个女儿,在我的生日满月,这样特殊的时刻,难道不值得以泛着青光的头皮庆祝一下吗?
我提着一瓶茅台走进护士站,另一只手里是用油纸包着的烧鸡,还有猪大肠。
苏莉骇然地望着我的脑袋:“侬吃错了药啦?好好的头发剃了个干净,僧不僧道不道的,什么样子?”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满意地摸了摸头顶,头发碴“唰唰”地扎着手心,“二十七年前的今天,我就是光着脑袋来到这个世界上,今天我不过是又从光头开始,”我扯开茅台酒瓶的封口,满满地往自己的茶缸里倒了一杯。
清亮的白酒在不锈钢杯中轻快地打着漩,一股浓烈的酱香扑面而来。
“来,过来坐,”我指指旁边的板凳,“陪我喝一杯,就用我的杯子吧。”
苏莉犹豫了一下,坐了过来,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然后把杯子递到我嘴边,微笑着轻声说:“生日快乐!”
“也祝你一生快乐,”我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冷不防给呛了一下,“咳!
咳!咳!”
“长命百岁,长命百岁。”苏莉一边拍打着我的背,一边念叨吉祥话。
我端起杯子还想喝,被苏莉一把夺了过去:“好咧,好咧,不要喝了,万一等会儿院办来查岗,你这可是现行的。”
我看着苏莉小心翼翼地把杯子里的茅台酒倒回瓶里,细心地拧上盖子,然后转身走进她的更衣室,把酒瓶藏在她的更衣橱里。
“明天早上下班的时候我给你带回去,放心,少不了的。”苏莉锁了橱门,笑嘻嘻地坐到我面前的板凳上,“喏,”苏莉指指桌上的纸包,“这是熟肉吧?
我刚刚晓得你出去剃头没吃晚饭,就先去食堂买了饭,等你回来一起吃。”
说着,她转到办公桌另一边,拉开抽屉,从里面端出一只白色的大搪瓷碗,上面还扣着另一只碗,苏莉揭开扣着的搪瓷碗,下面盛着满满一大碗米饭,还有几只酱蛋和一些炒青菜。
我带着怪异的目光看了看那大搪瓷碗里堆得高高的米饭,又比较了一下苏莉的面孔:“我说小莉,这碗饭比你的人头还大一圈。”
“去去去,”苏莉白了我一眼,“喝了一口老酒就开始讲醉话啦,快过来吃饭吧。”
“好,我过来吃,”我头有点晕,手里托着油纸包摇摇晃晃地走到她身旁,望着苏莉两腮上红艳艳的浓妆,我不禁脱口而出,道:“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她低头专心地用饭匙翻弄饭菜,没听清我在嘟囔什么,“嗯?你说什么?再讲一遍。”
“我讲的是,一半是烧鸡,一半是米饭。”我坐下,胳膊肘支住身子,看着她泛着桃红的两腮发楞。
徐晶来了,她睡在我旁边。
夜里三、四点钟,我忽然醒了,觉得右臂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毛绒绒的,我费劲地睁开眼睛,扭头一看,一头短发的徐晶躺在我身边,枕着我的手臂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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