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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雨下了半宿,天将亮时停了。
唐荼荼后半夜睡得踏实,神清气爽地起来了,她只穿着身无袖的丝绸寝衣,探出颗脑袋去看帐外的光景。
西边的林火早被这场雨扑灭了,宿卫撤了防,四周静静悄悄的,湿漉漉的地面泛出泥土味,山里鸟雀啾鸣,万物被雨水冲刷干净,露出焕然一新的气象来。
积水沿着帐檐滴滴答答地落,唐荼荼伸出手,扯了扯帐布,帐顶上的积水立刻哗啦啦往下淌,水珠迸溅,打了她一脸。
“哎呀,姑娘抖这帘子干什么呀这不是闲得慌么”
芳草刚从河边打水回来,正好这一幕撞入眼,她连忙招唤了声“快回来洗把脸。”
芳草再一瞧,姑娘穿着这么件肥肥大大的无袖褂子,就敢在帐帘前探脑袋了,真是不知道说她什么好。
“小点声,她们都睡着呢。”唐荼荼笑出八颗整齐的大白牙,抹了把脸上的水,随她进去了。
母亲和胡嬷嬷几人刚睡下不久,珠珠贪觉,睡得四仰八叉的,打着轻鼾,呼休休、呼休休的。
唐荼荼身边没个传信的人,周围人多眼杂,她不敢贸然召唤影卫,她太想知道这一夜外头怎么样了,趁着全家人睡觉的空当,正方便溜。
刚抬脚。
“姑娘又要去哪”芳草瞪直了眼。
这大丫头战战兢兢了两天,眼下怕吵醒夫人,声儿都不敢吐实了,以气音喝了一声。
唐荼荼摊开自己的五指“我去找个大夫看看手,有点疼。”
这话半是借口半是真的,她昨天拉弩时,虎口那块软肉被粗糙的绞轴磨破了皮。这点小毛病放平时,唐荼荼瞧都懒得多瞧一眼,拿点膏药随便抹抹的事儿。
放眼下却好使。
“奴婢瞧瞧。”
芳草抓着她指尖看了看,白净掌心上那一片红肿显眼得很,其间还有细细血丝,想想都疼得慌。芳草抿起嘴,老气横秋地叹口气,跟着出来了。
出了这片营帐区,人声喧哗才入耳,南苑里根本
没唐荼荼想得那么安宁,尤其校场方向,隔着一里地,都能看见那头的忙乱。
果然还是出事了。
唐荼荼眉拉下来了,带着芳草往那头赶。
昨夜大火封墙,许多精射手都被截留在山里了,虽说听着了号角声引路,可没几支队伍敢天黑后在林中乱走,各寻了地方扎营一夜,到天亮后才下山来。
受了伤又捱了雨,光唐荼荼这一路走过去,就碰见了好几个高热病人,全烧得脸色通红,坐在车上阖着眼睛假寐。
林中的伤员不停往外送,不知是受了唐荼荼启发,还有另有太医吩咐过了,救出来的伤员全躺在板车上,卫兵们拉着车,健步如飞地跑在大路上。
骑射从来少不了磕磕碰碰,可这回的伤员尤其多。校场上临时把一间公署院辟出来当救护所了,大红色儿旌旗上写了个“急”字,挂在墙上,雨棚子下还立了一块告示栏。
唐荼荼走近去看,告示上写着“重伤患交于此,轻伤入内寻医士,死者送入尽间殡房,留下名碟”。
写着“急”字的这间,应该是类似于急救室的地方。
“让开让开”
后头有卫兵叫嚷着,拉着一辆板车冲过来,刚下过雨的地面湿滑,那拉车的卫兵避让不及,差点撞唐荼荼身上。
唐荼荼忙贴住墙,给人家让道。
她躲得及时,却仍是被旁边指挥的校尉吼了一声“闲杂人在这儿干什么哪家小姐这么不懂事”
“是我莽撞了。”
唐荼荼道了声错,立刻带着芳草走,不敢再挡人家的路。她兜了半圈,避开这间急救房,从东头僻静的那条路又进了这个院儿。
公署院面阔九间,“尽间”是最边上两间房的意思,西头尽间取作急救房,东头这间临时辟了个冰屋出来,存放尸体。
后头又有推车辘辘行来,上头躺了个死人,一块麻布盖住头脸,只露出了被畜牲咬烂的手脚,薄薄的皮质臂甲上全是动物齿痕。
那卫兵推开尽间的门,屋里头的冰气似雾般飘出来,他抱起尸体送进去了,姿势一变,盖住尸体头
脸的布也掉了下来。
唐荼荼瞳孔略略一缩,别开了目光。
芳草从没见过死人,脸色再维持不住了,牙齿抖得格格作响“咱们走吧,姑娘不怕么”
“我再看看,你去外边等我罢。”唐荼荼心不在焉应了声,不说怕,也不说不怕。
她戴了顶帷帽,并不怕人认出来。这一排屋舍,唐荼荼挨门走了一趟,送到这几间屋里的伤患都是小伤小病,也做了简单的科室区分。
比如分了动物撕咬包扎缝合、跌打扭挫正骨理筋、肠辟下痢几科,还有吸了太多烟尘导致呼吸不畅,需要止咳平喘的。
每间房里坐了两名医士,几个医女药童帮忙打着下手,全都一宿没合眼了,撑着精神给人诊治。
香炉里点了提神香,大概是薄荷、冰片、香白芷一类的东西,开窍提神醒脑的,吸一口,从鼻子清凉到肺。
不光提神香,屋里冰鉴也放了两只,凉飕飕的,芳草一身的汗才渗出来就凉了。
她一扭头,看见医士在给一个卫兵熏烤伤口,被野兽咬出来的伤口已经够吓人了,医士还举着不知什么草药卷去烧,一股子熏肉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姑娘咱回吧”
芳草要哭不哭地扯扯唐荼荼的袖子,可自家姑娘全神贯注,瞧得太认真了,没听着她在说什么,芳草只好去外边等。
医士虽隶属于太医院,却是没有官职的编外人员,盛朝的太医院不光是给皇上娘娘们看病的,也负责在各地各级学府开办医科专业,规范全国医政和行医用药安全。
医药无小事,别说是坐堂大夫了,天下散医、游医,也全得入医籍选试考核,跟科举一样是每三年考一次。“无证行医”全是要入刑的,百姓抓住走街串巷的赤脚郎中去告官,告一个逮一个。
能挂在太医院名下、领皇粮的医士都是民间行医经验丰富的大夫,要么是各位御医嫡传弟子。正儿八经坐在宫里当值的“御医”,总数超不过三十。
他们对破皮小伤的重视程度,比唐荼荼想象中高出许多。
眼前这医士举着炙条
给伤患熏伤口,还分出神来给学生们授课,悠悠道。
“野畜一身脏污,其咬伤、口沫、还有爪子里的污物,这些呀都是兽毒,得逼出来。”
“三九天里受的伤,十有八九要成疮疡疮毒外泄是最好,要是内陷入里,也有得治,生脓时排脓,生疮时剜肉,可要是疮结口而脓不散,腐脓成毒邪入体,那就是要命的事儿喽。”
唐荼荼听得比他的学生还认真。古今学术说法不同,医理却是相通的腐脓成毒邪,说的就是败血症了。
她连着观察了好几个病人的诊治方案。
除疮毒要先去了痂,挤出脓血,再用灸条熏烤一会,熏到皮肤焦枯,再往皮肤上涂不知什么草药,浅浅包扎上几圈。
要是再大的伤口需要缝合的,医士还会让伤患嚼服一种草药叶子,嚼完草叶的士兵会连自己的五官表情都控制不住,不停吸溜才能不叫口水流出来,缝合伤处的痛感就低很多。
唐荼荼捏了两片叶子掐碎,在手背上抹了抹,没多久,手背就有了凉凉麻麻的感觉,她寻思这大概能当一种麻药用。
来往人多,都忙不停当,也没人撵她。
唐荼荼观察入微,觉得这些医士对简单的缝合手术掌握得都很熟练,而医女、药童也不是纯打杂的,年纪都不大,却能替医士代笔,给受伤的士兵写方子抓药。
在唐荼荼这个外行看来,这些学徒也能做到活用经方。
这地方已经有了野战医院的样子,几个时辰就能归置出这样的医疗应急场所,太医院整体的素质实在超出她预估了。
“铁校尉”
西头有一队奴仆匆匆行来,领头的人是个管家模样,却连规矩都忘了,手忙脚乱地作了个揖,抓起校尉就往院里窜,一边扯高嗓门叫道“褒国公府大少爷重危,所有疾医随我来”
那校尉忙问“怎么了”
“疾医呢手上没事儿的都出来,快去瞧瞧我家少爷清早还是好好的,这会儿竟透不上气儿来了你们院使呢院使大人何在”
四五名疾医放下手上差事,
背起医箱跟着他赶路。
唐荼荼愕怔了一瞬,蓦地想起来加赐褒国公,这是褚家老太爷的封号
褚小公爷重危昨儿夜里他不是还好好的么
唐荼荼有点急,她跟这少爷拢共两面之缘,更多的还是怕他家怪罪下来的惶恐。
看褚管家领着医士走了,唐荼荼连忙抓起芳草跟上去,一路上琢磨肋骨骨折还可能会有什么并发症内脏伤骨折刺穿肺叶胸腔感染
她左思右想,满脑子乱糟糟的。
唐荼荼循着昨晚上去过的褚家营帐赶过去,见一群青绿袍子太医往那个方向涌,而褚家从老太爷老夫人到孙子辈儿,几乎全家人全聚齐在这儿了。
门前堆了几盆血水,帐里的仆妇又端着一盆血水冲出来,哀叫道“少爷还在咳血,都昏过去了还在咳血”
唐荼荼腿有点软。
院使大人很快领着两名御医前来,大步疾行,人不到声已至“准备寒间闲杂人都出去,这么多人乌嚷嚷挤一个屋子里,是怕他死得太慢不成”
这院使是个急脾气,上次摔角场上,二话不说让王太医给姚家老夫人开喉咙的也是这位老伯。
寒间不能太大,越大的地方陈设越多,空气污染源越复杂。好在小公爷昨夜拉回来,帐篷就已经打扫过了,这会儿帐篷里空空荡荡,连地垫都只铺了一层。
医女在门边放了衣裳,是一摞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白布衣,唐荼荼在容家的时候见识过,这些模仿后世医护服的衣裳全是一次性的。
她把自己背着的绣袋扔到门边,翻出里头随身的小册子和竹锥笔,快步走过去洗净手脸,褪去鞋子,拿了一身医护服套身上,钻进帐里了。
身后有少年喝问“你是什么人”
唐荼荼回头去看,那是王太医身边的药童,她曾看过他给蓝孔雀做颈椎复位手术,对这少年印象挺深。
其名字是一味中药,叫“杜仲”。
杜仲噔噔几步上前,扣住唐荼荼肩膀往帐外扯,他用比同龄人都细弱的腔调,低声质问“你进去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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