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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桌小辈,倒是都会喝酒,喝的还不是小甜酒,是一坛一坛提上来的西凤酒。哪怕最不胜酒力的女孩,也不是一点不会喝,会小口小口地抿一杯。
这年头的酒没有蒸馏工艺,都是发酵酒,烈酒也不过十来度,浅酌几杯醉不了人。
连酒带坛子烫到温口的程度,一杯下肚从喉到胃都暖洋洋的。
唐荼荼平时就是挺和气一人,这会儿有心想跟他们搭近乎,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好好表现。
少年人喜欢的朋友,无非仗义、爽快、博学,上能谈天,下能说地,这么几个特点,唐荼荼身上全都有。
因为受后世教育熏陶,她谈吐与时人都不同,说话有条有理,一口大白话,一点不忸怩。
桌对面的公子喝高了,撂下酒杯叫唤了声“这妹妹好该认”
“景逸你们今儿拉我凑桌,我还不耐烦过来,想着京城来的贵女,又是礼部郎中的闺女,那肯定叽叽歪歪,说五个字儿得喘三口气,那得多烦呐。”
“以后勤快出来玩,天津城甭管三岔口还是海津渡,东南西北都能带你玩遍,咱们家家都有别院,去哪儿玩也少不了你睡觉的地儿。”
“行,那就谢谢诸位哥哥姐姐了”
唐荼荼笑也不挡嘴,又仰着脖子干了一杯。
酒过三巡,公孙大人借着巡夜的由头,早早起了身。
“时辰不早了,巡检房还有些公干,我得先回去。成化,你陪着振之兄弟吃饱喝足,我先离席了。”
他利落一颔首,在整个雅间的目送中踏出了门。
唐荼荼坐在末席,旁边就是走廊窗,她看着公孙大人从窗前大步走过,侧脸冷硬,方才辞别时露出的那一点薄笑,早已从他脸上卸下去了。
大家长一走,年轻人这边就松快了,嚷嚷着“小二酒来不要温酒,要凉浆”
珠珠牢记姐姐的叮嘱,诸事不理,只管埋头吃菜。可惜圆桌太大,她胳膊短,离得远的菜都够不着,她有点想华姨家的转盘桌了。
这丫头俩眼睛直盯着桌对面的鸡鸭鱼肉,任谁都能接收到她眼里的期许。同桌的哥哥姐姐们笑着叫她“小孩儿”,轮流换菜到她面前。
珠珠怪不好意思的,拿大麦茶代酒,起来给各位哥姐敬了一圈。坐下没一会儿,又吃得腮帮鼓鼓。
“你可别吃撑了啊。”
唐荼荼小声问了句,桌下的手伸过去摸摸她小肚子,还是平的,不知道吃哪儿去了。
席上众人有意无意,总把话头往她这儿引,抛出去的话题总是被人抛回来。
有位相貌清朗的瑞公子掂着个酒杯玩,这公子五指灵活,玩酒杯像在掌心盘核桃,懒洋洋道。
“静海不是什么好地儿,熊事儿多,钱捞不着几个,当官的得长出莲蓬心。茶花儿妹啊,不是我说话难听,我瞧你爹爹独门独户的,在这地儿立不住脚。”
一桌人都回身去看。
唐老爷已经喝高了,肥胖身子,憨厚面孔,他酒量一般酒品不错,喝高了也不撒酒疯,就坐那儿笑,面人似的,驼着背歪在椅背上。
独门独户,立不住脚
唐荼荼抓着这八个字咂摸一遍,她嘴边笑收了收,装出一脸的不解。她也确实不解,只是睁大眼,装得更无害些。
“瑞哥哥快讲,别卖关子了,我家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全赖各位提点。”
瑞公子垂着眼皮笑了笑,接着说。
“要我说啊,赵县令是个草包,你们借住他的宅子,少不得要叫他揽了功我听说,澡堂那事儿了结后,百姓给衙门送了义字旗,赵适之笑呵呵地领了旗,挂在了衙门前的布告板上。”
“也听说你们最近在了结旧案,把几个陈年积压的破事儿给结了。这不像赵适之的作风,照我猜,这是茶花儿你爹爹踏实肯干吧”
“这几天啊,满街酒楼茶馆的说书先生,逢场便夸姓赵的是个好官,要卸任了,总算做了点实事儿这功可与你爹有半点相干忙活一通,岂不是给他人作嫁衣裳”
唐荼荼挤出一脸愁容,她不常做这个表情,五官有点拿捏不到位,眉毛耷拉得直往眼睛挤,一瘪嘴,看起来有点要哭不哭的委屈样。
一桌人瞧着稀罕,只见她满含惆怅地往上席望了一眼,压低声说“可我爹他哎,不争不抢的,他就那脾气。”
瑞公子掌心里的酒杯总算停了转,微微一笑,眼里波光流转。
“这么大个城,风大雨大的,总得找个檐儿遮挡遮挡,你说是吧”
公孙景逸、和光、成鹊几人脸色微变,互相对了个隐晦的视线。那位同是唐荼荼从澡堂扒拉出来的赵公子呢,仍是笑,要么是个傻二杆,要么笑面虎一只。
而桌上别的女孩们,各个像是耳朵里塞了棉花,肩抵着肩笑语连连地说小话,不看、也不听他们这半桌的交锋。
瑞公子声音低婉,咬着字慢腾腾说。
“天津分三路,沧州府衙离八丈远,照顾不到;漕司府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他家那几房儿孙白脸黑心,迟早有大祸临门茶花儿,还是跟我们做朋友罢。”
唐荼荼心一紧来了这是要他们站位了。
这段话她字字能听懂,凑一块的意思却句句不甚明白。
天津府下辖六县一州,沧州在南边,在后世是河北省的辖区。因为天津上府要有上府的气派,所以把此一州划归给天津,扩大城池面积。
于是整个天津府是个“丄”字形,府衙取在横竖交点处,位于沧州境内,离天津主城有一百五十里地,确实远得很了。
而漕司府管钱粮经济,二殿下临别前曾提过一嘴,说跟漕司有故交,让她引着爹爹交好漕司府,他们为什么说漕司“白脸黑心”
唐荼荼飞快往爹爹那头瞅了一眼。
爹已经醉得糊涂了,说不出几句囫囵话,母亲跟一桌夫人们正言笑晏晏,毫无异样。
唐荼荼视线又挪回来,装出犹豫思考的样子,心里边盘算他们为什么找自己当突破点
她转念一想,得亏哥哥不在,如果哥哥在这儿,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儿,这波忽悠就要被换到哥哥身上了。
这群人从老的到小的,全是人精,只今晚打了个照面,就看出唐老爷是个面瓜而她是家里唯一能拎得起事儿的大孩子了。
唐荼荼在他们紧逼的视线中,犹豫完了,小声问“瑞哥哥的意思是”
瑞公子同她一样放浅了呼吸,愈加斟词酌句,慢条斯理。
“你爹心怀大义,是个做实事的好官,茶花儿,你知道他明年上任后打算干什么吗”
噢,打探县衙未来一年的动向,怕两边别了苗头。又没准,他们怕爹是朝廷派下来的钦差毕竟主动出官给自己贬职的官儿不多。
唐荼荼那点稀薄的酒意全醒干净了,脑子转得飞快。
诚如他们所说,爹只管做实事,做好事,他一个七品县官,还不到能挺起胸膛革除旧弊的位置,等将来升了官,爬到高处了,再管什么旧弊不旧弊的。
地头蛇惹不得,这几家在本地经营百来年,各家的利益蛋糕碰不得。爹只要避着军屯、避着水军、避着漕粮盐政走,就谁也惹不着。
要想相安无事,面儿上得和和气气过去,却又不能真的上了他们的船,这其中有个微妙的尺度。
换言之,要是找一件对他们各家无害的事,事儿还得是好事,这几户地头蛇就会大力相帮鼎力支持,帮着爹爹建功立业,赶快站稳脚跟。
想一件什么事儿好呢
衙门,吏治,漕粮,盐政,外科手术医改
唐荼荼脑袋里的灯泡“啪”得亮了
改革医政,让这群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官家子做点实事,不好吗
唐荼荼按捺着激动,悠悠咂了一口酒,这才慢吞吞说“我爹呀,最近几日确实在筹谋点事情,是一件利民的大好事但我爹觉得他还没上任,不方便吩咐衙役四处奔波,就把这事儿交给我”
“交给你”一桌人瞳孔睁了睁。
唐荼荼力争装好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声音打了个拐“交给我,还有我家两位先生去办,我想着事儿也不难,挺感兴趣的。”
一桌人酒不喝了,筷子不动了,头抵着头说小话的女孩们也不说了,全竖起耳朵听。
唐荼荼仗着比他们多吃了十年米,忽悠起人来面不改色,心跳平稳,一点不慌。
她徐徐道“我们来了天津将近一个月了,总觉得此地百姓的医学常识不够。”
“医学常识”几人喃喃跟念了一遍。
唐荼荼忙解释“就是关于病理的学问像是流鼻血了,仰头是没用的;再比如行完房事不能立马泡澡、喝了酒不能泡澡,烫伤了得赶紧用凉水冲。”
“还有海鱼,清理海鱼时要是被鱼牙划伤了手,那得赶紧冲洗消毒,海鱼里边有细菌的,万一感染了伤口,连整条手臂都保不住。”
她一个姑娘家,“行房事”顺嘴就溜出来了,如同一个直截了当又梆硬的调戏,刮在每个人脸上,滋味莫名。
一群公子哥各个面色红红白白,尤其公孙景逸三个,端起酒杯来掩饰窘迫。
公孙和光噗一声笑得喷了酒“对对对茶花儿小妹好好说说他们,各个眠花宿柳,迟早有一天得马上风。”
这事儿,唐荼荼跟杜仲讨论两三天了,小大夫医者仁心,永远是沉稳的,听她嘴上说“行房”,眼皮都不多眨一下。
反倒是眼前这几个把妓院当第二个家的,从脸皮红到耳根,全害臊起来了。
“茶花儿打算如何做”
唐荼荼“我还没想好,暂时只想着了两点,比如印发宣传册子,把一些急救知识印在上头,分发给全县的百姓看。”
“疡医知识有完整的体系,如何动刀做手术是门大学问,这个很难教,先放一边去。但咱们可以组织各家医馆的大夫训练,先教他们一些急救知识,像落水了的人怎么救啊,心梗怎么救啊,都有应急办法。”
“我家那疡医多厉害,你们应该也听说了,宫里御医的亲传徒弟,医术极好。”
她又给杜仲添了一笔神通。
“后一点嘛,想得有点大了,我想建立规范的就医档案,让各家药房医馆接诊时照着模板写,好叫以后有档可查只是这条费时费力,留着以后再说。”
“先说印发册子这条,几位哥哥姐姐帮我参谋参谋,看看可行吗去印坊雕版是不是要花很多钱”
公孙和光一拍大腿“那好说找什么印坊,直接找县学几十两银子就能办了的事儿。”
唐荼荼“怎么说”
“县学里边好多穷学生,都接抄书生意,抄一本书几十文,你这一张才多少字儿啊。”
唐荼荼恍然“说得有理。”
瑞公子听了,明显意兴阑珊,有点哭笑不得的味道“怎么想起来整治疡医了天天对着陈疽烂疮的,下九流的营生。你想分发册子还得抛头露面,你一个女孩,怎想起来干这个”
唐荼荼还没说什么,她还在脑子里翻找深明大义的词儿,打算诱他上套,还没捋顺舌头呢,公孙和光先恼火了。
“你可拉倒吧你,谁说女孩儿就得温顺柔婉,好嘛,就得搁家里边儿看书弹琴才叫好是吧我最烦别人跟我说你干什么事儿,没个女孩儿样谁敢这么跟我叭叭,就我老子我也骂”
“和光”
夫人席上,公孙夫人威严地唤了一声。
公孙和光一缩脖子,笑容明绽“哎,娘我喝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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