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2章 辞官(1 / 1)

“爱卿,安山公年事已高,你对他用刑是不是有些过了?”

朱慈烺蹙着眉,“近来多有大臣弹劾你刑罚过重,多有家中子弟遭你属下殴打,你这又该怎么解释?”

左弗冷笑,“陛下,臣的属下经臣调教多年,熟读大明律法,法制观念极强,断不会无辜殴打人,私下用刑。此等弹劾,多属夸张,还望陛下明察。”

见天子竟帮着自己说话,山芷娴眼里涌起了泪花,颤着唇道:“陛下,父亲年事已高,即便真扰乱公堂亦是爱子心切。而镇国公对一年近耳顺的老人下此毒手……”

“娘娘慎言!”

左弗打断了皇后,望着皇后道:“安山公的爱子是爱子,难道苦主的爱女不是爱女吗?!皇后身为国母,理应爱天下臣民,今日您胞弟犯法,伤人女儿,别人的父亲难道就不会心痛?!”

“左弗!”

山芷娴指着左弗呵斥道:“你安敢如此与本宫说话?!你太无礼了!”

“皇后娘娘!”

左弗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道:“国法大于天!在国法跟前,便是陛下犯罪一样要受罚!何况您的胞弟?!这天下非陛下一家之天下,这天下是万民之天下!安山公年事虽高,可年岁大不代表着就可以为所欲为!”

她望向朱慈烺,道:“昔年在江东门卫所时,陛下与臣说,闯贼打入京城,清军叩关,可您一路行来,所见官吏依不知悔改,对百姓盘剥甚巨,这到底是为什么?!”

左弗深吸了一口气道:“臣记得,臣当日回答您的是,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吏治不清,四维难张!靠人治终是治不出太平盛世,唯有靠法制,才能得换来长久的太平!人心脆弱,易被蛊惑,易受诱惑,唯有严苛的法律才能约束其行。”

顿了顿,左弗弯腰拱手行礼,“陛下,臣并不是爱用重典之人,只是世道混乱之时,便是人心丧失之时!我们的百姓足够良善,可我们的官吏却是不堪入目!若不对他们用以重刑,如何彰显国之四维?!再者,臣也并未用重刑,只是做了别人不敢做的事,对他们用了大明律罢了。”

“好一张能说会道的嘴。”

山芷娴冷笑,“既然你如此重规矩,重律法,那么本宫问你,以下犯上又当如何自处?”

顿了顿又道:“既你口口声声说大明律,那么本宫问你,八议之条你记得吗?”

左弗冷冷一笑,道:“臣自然记得。所谓八议是指议亲(皇亲国戚)﹑议故(皇帝故旧)﹑议功﹑议贤﹑议能﹑议勤﹑议贵(爵一品及文武官三品以上﹐散官二品以上者)﹑议宾(承先代之后为国宾者,这八种人犯罪﹐法司皆不许擅自鞫问﹐须实封奏闻﹐取自上裁。”

“好,很好!”

山芷娴面色狰狞,指着自己的父亲道:“那么本宫倒要问问你,我父亲在不在八议之内?!”

“安山公爵封侯,又为皇后生父,自属八议!”

“那你这算不算知法犯法?!”

外面的百姓拳头都捏紧了!

他们不懂什么大明律,从来不知大明律里竟还有这样一条!这岂不是在说,这些勋贵若犯法便只能由圣人来制裁吗?而皇后现在问出这样的话,左大人又该如何回答?

这就是知法犯法了啊!

“皇后娘娘问的好。”

左弗道:“安山公为侯爷,若犯法,臣自然不能擅作主张。但如今犯法的是你的弟弟,敢问皇后,您的弟弟是官还是勋贵?!再者,衙门有衙门的规矩,比如本官一旦接了诉状,被告原告都要住保人家,无令不得外出,不得私通传话,这也是大明的律法,只是未写进大明律而已。

如今令尊倚仗其勋贵权势,公然捣乱公堂,倚法本官自可行惩戒,无须上报天子!规矩就是规矩!衙门开在这儿是给百姓伸冤的,不是给某一家当饭堂的!当着南京城诸父老乡亲的面,若今日本官不治他咆哮公堂的罪,那要法何用?!堂下执行者,莫不是没吃饭?!还不快行刑!”

“你敢!”

山芷娴气得身子直颤,“左云舒!你简直胆大妄为!本宫在此,你还敢乱用私刑?!”

一句“不是给某一家当饭堂”的话,险些将皇后气得吐血。这不就是在说,她这个皇后以势压人吗?!

她死死盯着李想等人,一字一句地道:“今日本宫倒要看看哪个敢动手!”

“打!”

“是!”

李想操起水火棍,二话不说,便是一板子下去!直打得山谦嚎叫不已,而第二板子上去,白色的亵裤上已见了血印子。

山芷娴目眦欲裂,朱慈烺的脸色也异常难看。

左弗的刚直他是知晓的,可刚直到这种程度,连他这个天子的面子都不给,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而他偏偏不能说什么。

在这个时候,这么多百姓看着,而且她还用昔年的对话堵上了自己的嘴,若自己说了什么,怕是要引起臣民非议。

百姓们都惊呆了!

真敢打啊!

当着皇后的面打皇后的爹!

我滴个天爷啊!

左大人果然是有一颗铁胆啊!

“啪”,又是一下落下,裤子上的血彻底渗了出来,安山侯哀哀惨叫,皇后摇摇晃晃,似要晕厥。

“禀告大人,行刑完毕。”

“将人轰出大堂!”

“是!”

“左爱卿。”

朱慈烺终是忍不住了,“过刚易折,且皇后之言也不无道理。安山侯是爱子心切,失了理智。你如今打了也打了,便给朕一个面子,让他在这待着吧。”

“陛下。”

左弗走到谢氏父女跟前,道:“陛下,这对父女是从江北逃难来的。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在沦陷区苦苦挣扎了七八年之久。若不是这回清军大败,防卫松懈,他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大明故土,再穿回我汉家衣冠。

为了回到我大明治下,他们六户人家结伴而行,小船经不起大江激流,六户人家只剩下了他们父女俩活着来到了大明。而来到大明后,等待他们的不是同胞善意的微笑,而是无尽的怀疑,鄙视。今日,更是受国母胞弟凌辱……”

左弗望向皇后,忽然拔高声音道:“皇后,您身为国母,面对着如此忠臣的子民难道不羞愧吗?!是您的弟弟羞辱了他们!是您的弟弟在他们的苦难上撒盐!

您身为国母未能维护他们也罢了,难道现在还要包庇罪恶,让他们苦上加苦吗?!国母!天下之母!天下之母,地之坤也!坤者,元始之德,厚德而载物!国母,难道不应为天下表率吗?!”

“你,你,你……”

山芷娴指着左弗的手直颤,忽然她两眼一翻,竟是生生被气晕了。

众人一阵慌乱,朱慈烺一把扶住皇后,怒气冲冲地道:“弗儿,你过分了!”

“陛下,有法不依,国将不国!”

左弗伸手,将自己头上乌纱帽摘下,放到自己脚边,随即又脱下自己三品的文官袍,转眼间,便是素衣白身。

她将官服整理好,跪了下,将乌纱帽又放到了衣服上,重重拜下,道:“臣有今日全赖天子信任。今日冲撞皇后,导致皇后晕厥,臣自知罪孽深重,自请辞官。然,臣无悔。自常州离任,万民相送那日起,臣便发誓,要为百姓孺子牛。今日百姓受辱,臣不能不管!且国法大于天!臣不敢辱没这一身官服,亦不敢违背太祖所定律法,请陛下责罚!”

“你!”

朱慈烺脸色铁青,“你是要逼朕!?当了多年的官,难道最终也跟他们一样,要借朕来邀民望了吗?!”

“臣不敢!”

左弗一字一顿地道:“臣所行所为皆发自内心,不敢借君王扬自己名声。陛下,今日若不能依法处置皇后胞弟,这官,不当也罢!”

“左弗!”

朱慈烺咬着牙道:“还敢说不是逼朕?!”

“陛下!”

左弗大声道:“难道您忘了先帝是如何惨死煤山的吗?!闯贼为何能一呼百应?!概因吏治不清,百姓没了活路了啊!”

“你!”

朱慈烺身子晃了几晃,只觉血直往脑门冲,“你,你,你!好,好,好,你,你竟拿先帝来压朕!难道今日朕若不依了你,便会招来亡国之祸吗?!”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陛下应该比臣更懂这个道理!”

左弗丝毫没有退让!

此刻她虽然跪着,可在百姓心里却是光芒万丈!

“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

门外一些看热闹的读书人忍不住红了眼,“小左大人不似神仙亦似神仙。为人至刚至勇,一心为公,无欲无求,已然寻得心中大道。”

“皇后如今身怀六甲,尊贵至极。安山侯府门庭若市,巴结之人如过江之鲫,端得是风光。可面对如此之人,小左大人依然能秉持公心,在陛下跟前也丝毫不损国法,虽是女子之身,骨头却硬过无数男儿。”

“这是大青天啊!”

其他百姓听了读书人的对话忍不住跪下,纷纷哭着哀求道:“请陛下息怒!”

“陛下,左大人是好官啊!您恕罪吧!”

“请陛下恕罪!”

“请陛下恕罪!”

“请陛下恕罪!!!”

无数的百姓在堂外跪下,纷纷求起情来。

左弗跪在地上,大堂内地板传来的冰凉气息让她的心也为之凝结。

皇后本就膈应她,今日她弟弟闹事又落在了木二手里,从将人拘到应天府那一刻起,她便知今日事不能善了。

但她不后悔。

有法不依,法如空物!

大明什么都不缺,缺的却是人心丧乱!

官吏盘剥甚巨,乡绅勋贵横行霸道,而这些人还掌握着话语权!一群百姓虽长了一张嘴巴,却是有饭吃不饱有苦诉不出!

今日自己在这儿退步了,明日百姓的希望就破灭了。自己走马上任那一日,京城多少百姓来围观?他们为什么会来围观?他们并不是来看自己这个天下唯一的女官,他们是来看希望的。

自己为官八年,在官吏那儿留下了嚣张跋扈的坏名声,可却在百姓那儿获得了青天大老爷的名声。

说自己是沽名钓誉也好,虚伪造作也好,总之,这名声既然扣在自己头上,自己就不能摘下来!

做好事不留名固然好,可世人若无榜样,谁还会去做好事?!百姓送自己青天金匾额,自己就不能砸了这块招牌!

这块招牌凝聚的不仅仅是她左弗的名声,还有百姓的希望!人活着,没有希望,那就真得死了!

同样的人,人失了招牌,便也真得死了!

这一刻,她终于理解了她的父亲!

人活于世,名利可轻视,可名声却不能破!

而左青天就是她的名声!是她在这官场行走的底气所在!百姓就是她身后最大的力量!

“陛下!学生听闻,左大人琼州离任时,百姓乡绅出钱给左大人打了青天金匾额,左大人未收取匾额,将其留在了琼州府衙内,说要激励后人!此事已传遍天下,成为美谈!陛下,左大人的刚正不阿有口皆碑,今日她如此维护的是国法,并非有意冲撞皇后,还望陛下宽宥!”

“望陛下宽宥!”

一群学子也叫了起来!

年轻人总是最热血的!

左弗此刻的形象在他们心里好比那包青天,海笔架,如此人物若因一个人渣而丢了官,那么岂不是他们这些弱势者最大的损失吗?!

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百姓过来。无数的民夫闻讯赶来,将整条街道给堵了个水泄不通,一群锦衣卫紧张地握住刀,生怕这些百姓闹事,伤了天子。

“好,好,很好。”

朱慈烺咬着牙,望着左弗道:“云舒,你我名为君臣,实为兄妹,今日不说国法,便只说这家法。皇后是国母不假,可却也是为人子!如今身怀六甲,看到自己父亲受刑,你若为人子,你当如何自处?!”

“陛下!!”

左弗怒吼道:“陛下的儿子是儿子!百姓的儿子不是儿子吗?!他们的儿女虽不如皇后肚里的那个尊贵,可从小也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陛下问我若为人子当如何?!那么臣斗胆,敢问陛下,若陛下的女儿受人调戏,甚至欲行强迫凌辱之事,陛下又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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