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石瑛不比从前,凤仪宫想传出消息何其困难,更何况,这消息还是要递到重重护卫监视之下的紫微宫的。
石瑛日日传信,连续半个多月,理由都不知找了多少,都没有等到来自紫微宫的任何回音,初时还夹杂愤怒或是不平的心,也就慢慢冷了。
然而,等她都快彻底失望的时候,紫微宫忽然传来了消息,她曾经无比挂念的肆哥哥,会在今夜依约前来。
自从她的祖父和外租谋反失败后,凤仪宫里所有的人都被清洗了一遍,以她皇后之尊也只不过保下了琉璃璎珞两人。得到消息的石瑛有几分手足无措,她心乱如麻地拉着璎珞的衣袖,眼中蓦然流下两行清泪:“璎珞,你说,他会真的来吗?”
“会的,娘娘。”璎珞也眼眶红红地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看顾到大的少女皇后,点点头道,“陛下一向重诺,他既然说了会今夜过来,就一定会过来。”
“是的,他答应了。”被璎珞紧紧握住的双手给了石瑛无声的信心,她也用力点点头,“他现在落到这个地步,还记着答应琉璃的事,纵然没有保下她的家人,也额外留下她的性命。”
“他一向一诺千金,我只要等着就好。”石瑛喃喃自语着,和璎珞一起枯坐寝殿,共同等待一个未知的结局。
她从来没有这般急切过,急切地盼着日落,盼着黄昏,再到盼着夜晚降临。
然而,等到暮色四合明灯亮起,她又开始慌了。
如果,只是说如果,那个人,他真的承认了要怎么办?
石瑛贝齿死死咬着下唇,心头的悲凉和复杂无法言表。
她既盼望着小皇帝的到来,又担心得到会令自己伤心的答案。
实际上,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希望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石瑛在殿内长久地走来走去,最后才一个人呆呆站在最靠近殿门的地方,看着殿外。
这已经是霍廷昱宫变后,她能距离外界最近的地方了,可是,尽管如此,那也依旧和紫微宫之间隔了重重宫墙,仿佛千山万水,永远也不可跨越。
寂静的黑夜里,从远处忽然亮起一队蜿蜒的宫灯,他们在石瑛迫切的眼神中缓缓向凤仪宫走来。
那个人,果然,在今夜依诺前来。
听说这几个月,他一直在生病,今日一见,果然病容未消面色惨白。只见那人裹在厚厚的狐裘里,拥着几个手炉铜壶,消瘦的容颜却依旧比上好的羊脂白玉更加苍白,石瑛不由生出关切和心疼。她一时间忘了现下的处境,正要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温暖那人冰冷的双手,却被他轻轻避开:“好久不见。”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叫自己瑛儿,石瑛的心就忽然坠了下去,空空落落,见不到底。她咬了咬唇,又想到了自己今夜的目的,便强压下所有的担忧,也淡淡招呼道:“见过陛下。”
等入了内殿,屏退了众人,就连璎珞琉璃都被自己赶到门外,石瑛才极力控制住自己微颤的双手,将那薄薄的一纸书信递了过去:“关于这上面说的事,陛下可否能给我一个解释?”
小皇帝双目无波无澜,他只径自接过书信,连看的打算都没有,直接就将它凑到一旁的烛火之上,眼神淡漠地看着它化为灰烬:“上述一切,皆为事实。”
“哈哈哈,好一个‘皆为事实’。”石瑛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疯一般地哭笑:“原来我不过是你手中的工具,被你蒙骗,被你利用,被你当做棋子。”
这么多年的相伴,那些相依相偎的时光,原来都不过是一场虚妄。
或许,就连令自己铭记一生的惊鸿相遇,也不过是那人的一出算计。
只是可惜了自己竟然傻傻当了真,平白糟践了那一片痴心。
再想到那张葬身火中的书信,石瑛越发悔恨和绝望,自己的家人贪图富贵意图谋反不假,可走到如今这一步也少不了面前人的推动。刚刚那书信上说得明明白白,他自己也承认得痛痛快快,若不是他故意挑动祖父和霍廷昱的矛盾,引诱祖父和霍廷昱斗个两败俱伤,他好收回权柄,郑家和石家又怎么走上这样的道路?
“我知道,我的亲人图谋不轨,落得今天的下场也怨不得别人。”石瑛含着泪,直视着自己的意中人,逼问道,“可是陛下,在这中间,你敢说自己没有动一丝一毫的手脚?”
“抱歉。”小皇帝淡淡看着几欲崩溃的她,似是默认了这一切。
默认了所有的隐瞒,所有的欺骗,以及所有的利用。
“所以,你根本不曾喜欢过我,半点不曾对我心动,更是从来不曾想和我长长久久。”石瑛不由泪落如雨,“可怜半年前我三哥刚刚成婚,月初才发现三嫂有了身孕,而我最小的亲弟弟,也才是牙牙学语的年纪。”
“枉我为了你,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母亲,后面更是阳奉阴违。可现在,肆哥哥,你让我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他们?”
惨烈的真相狠狠击倒了未经世事的少女,她痛哭出声,全然抛弃了全部的尊严和礼仪,也恰好错过了身边人眼中闪过的,一丝细微的关切和歉意。
眼前这个人,曾经那般温柔地将她放在心上,可到了这个时候,自己才发现那不过是骗局一场。
而如今,大错已成,自己的九族亲友都因为自己的愚钝,而命丧黄泉,含恨而终。
石瑛只觉得自己这辈子的泪水都在今夜流干了,她过了好久,才收拾好自己,从一旁黑漆描金的多层食盒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两杯酒。
“我虽身为女子,但也知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的道理。”石瑛强装镇定,但颤抖的手却暴露了她的内心,“这两杯酒,一杯中下了即刻发作的剧毒,一杯只是寻常酒水,请陛下自选一杯吧。”
只见两杯一模一样的青白素瓷酒杯里,都盛着七分满的晶莹酒液,色泽香气也是如出一辙。
“我至亲族人的死亡,和陛下脱不了关系。”郑石两家的覆灭,虽然不是眼前人直接动手,却也少不了他的谋划,石瑛心中爱恨交加,含着泪道,“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拿陛下怎么办,所以决定将这一切交给天意。”
“不管陛下选择了哪一杯,我就会将另一杯喝下。”石瑛一字一句说道,“今夜的凤仪宫里,我和陛下,只能活下一人。”
眼前人似乎对石瑛的举动毫不意外,只是微微点头:“好。”
石瑛见那人神态自若伸手向其中一杯酒,面上是曾经令她无比痴迷的清冷淡漠,如今却让她痛恨到骨子里:“等等!”
眼前人动作只迟疑了一下,就被石瑛把手中的酒杯抢走,一饮而下。
烈酒进入从来只喝果露的咽喉,不知是呛得还是什么其他的,大颗大颗的泪水立刻从石瑛的眼角滑落。
“你还年轻。”眼前人稍微等了一下,见她除了流泪并无其他症状,目中闪过片刻欣慰和不忍,便伸手去取另外一杯酒,“你还有无数个将来。”
“呵——”石瑛很想大笑,但不知是长时间痛苦还是烈酒,令她的嗓子暂时失去了清朗之音。她抢先将另一杯酒也抓到手里,毫不犹豫将它全部倒入喉中,喑哑道,“这个世上,所有和我有联系的人都不在了,我还要将来做什么?”
眼前人终于带了几分惊慌之色,伸出消瘦的手臂,紧紧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石瑛终于绽放了一个真心的笑容。不愧是自己精心挑选的剧毒,速度可真快啊,烈火焚身般的痛苦从她的喉间流下,顷刻就在心肺间漫延开来:“杀了霍廷昱,为我报仇。”
“好。”身边人低声应道,牢牢抓着自己的手,不知是不是自己的死前恍惚,石瑛清楚看到,他的眉眼里是刚刚不曾出现的哀痛和情深。
哪怕此刻的一切都是他的伪装,石瑛也感觉自己值了。她极力牵扯出一个笑容,鲜血从嘴角流出,说来说去,自己到底还是舍不得:“肆哥哥——”
那是自己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哪怕知道他利用自己,自己却还是舍不得让他去死。
也罢,若是不能成功为血亲报仇,自己也无颜苟活于世。
那么就让我代替你去死吧,如果有来生,如果我们不是帝后,如果我们之间不需要欺骗和隐瞒?那么,我们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少女殷切的双眸含着泪水,看向自己的心上人,努力想在临死前看清他的面容,让自己可以生生世世将他的容颜刻在心底。
然而,下一瞬间,石瑛眼中的光亮忽然于一刹那间熄灭,那些不曾说出口的期盼和爱意,都随着她黯淡下去的目光一起消散在宫城深处。
她走的是那般迅速那般决绝,以至于根本没看见,少年帝王眼中一闪而过的深刻悲恸,和口中呕出的大口大口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