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兄走后,秦楚青先是去探望了秦正阳。听说他还在睡,就留下了些点心吃食,这便回了自己院子。
想到秦正阳睡得昏天暗地的状态,秦楚青思量着霍玉鸣忙活了大半夜几乎没休息,今儿怎么着也得关上门蒙头呼呼大睡,就也并未将前一天他所说甚么‘请吃饭’搁在心上。
自顾自去祖宅的书房里翻腾半天,找了本书出来。回院子当中寻了块儿大的阴凉地,让丫鬟们搬了藤椅过去,她便闲闲地捧了书在那边细看。
不多时,烟罗和烟柳行了过来。
两人你瞅我我瞅你,都在犹豫着不敢上前。
秦楚青翻页的时候眼角余光瞄到,顺口问道:“有事?”
烟柳咬了咬唇,上前说道:“姑娘,鸣少爷来了,说是要见您。秦金把他拦在前院儿了。您看……”
秦楚青这才从书册上方看过来,“他居然醒了?”
转念一想,也是正常。
先锋营的儿郎,各个都是好汉,天不亮就要起来操练。
霍玉鸣在那儿几年,早已习惯了罢!
“那姑娘到底见不见他?”烟罗在旁小心问道。
——那位爷杵在外头,跟个瘟神似的,大家伙儿走路的步子都轻了好多。
无论去留,姑娘给个话定了死活,她们也好心里提前有个准备。
听了这话,秦楚青也有些为难了。
说实话,她是十分不想见到此人的。惹上这么个麻烦,必然要劳心劳神,对身子恢复不利。
可她一向重诺。
昨儿到底是她答应过了,吃他一顿赔罪餐。无论她今日去或不去,怎么着都得当面说清楚。
这一面,终归是要见的。
秦楚青暗暗叹了口气。
她懒得再挪动,不愿这个时候费力去前院寻他。左右这祖屋的内宅里如今除了她之外女眷只得老太太一个,也不怕他翻上天去,便垂眸继续望向书页,“那就让他过来吧。”
左右他是凌嫣儿的‘表哥’,凌嫣儿和她也沾了亲,就暂且当他不是外人罢!
霍玉鸣来的时候,秦楚青正看到精彩处,根本没留意到。直到丫鬟通禀,方才随口应了一声。
霍玉鸣凑到她跟前,瞅了眼她拿着的书……
“咦?你看兵法?”他甚是惊奇,双眼紧盯着她手中书册,绕着她的藤椅转了两圈。
秦楚青道:“看看有好处。”
“甚么好处?又不能领兵,难不成凭着它在后院和人打仗不成?”
秦楚青琢磨了下,他这歪理倒也有可取之处。在后院和兰姨娘、老太太对上,可不就跟‘打仗’似的?
这才抬了眼看他,笑了下。
霍玉鸣没料到她会忽然对他笑。她那明媚至极毫无阴霾的样子,竟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笑颜,一时间倒是愣住了。
他这一呆,秦楚青就也瞧清楚了他的样子。
她惊奇地发现,霍玉鸣居然相貌不错。先前脸上有青肿,只能看出眉目俊朗。如今那青肿消了些,便能看清他挺秀的五官。
秦楚青不由微眯起双眸多看了一霎霎。
霍玉鸣不知怎地面颊有些发烫,忙别过脸去,不再和她对视。
秦楚青正看到要紧处,刚刚的所思所想也不过是一瞬的事。之后她复又垂下了眼眸,紧盯书册,“你稍等会儿。我很快就好。”
霍玉鸣看不得自己被忽略,硬凑过去问道:“怎么样?昨儿我做得不错吧?”
听了他这洋洋自得的语气,秦楚青忍了半天,没忍住。
虽说父兄的好意她十分心领,他们离去前的殷殷叮咛,她一刻也没忘记,有心想要在对着霍玉鸣时谨慎些。
可她努力了再努力,实在没法做到依照着行事。
——要她堂堂大将军在一个弱气巴拉的一等兵士面前小心应对,着实太难为人了些。
故而秦楚青决定实话实说。
“一般。不怎么样。”
“你……”霍玉鸣瞪圆了双眼,“我那三鞭子不够厉害?别是你哥没说实话吧!”
“自曝行踪你懂吗?就是太厉害了,才毁事。试问有几个人能够做到三鞭打晕一个人的?你若不想让人寻到,还是低调些的好。”
霍玉鸣猛地顿步,狐疑地上下打量她,“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秦楚青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不过看你连自己名字都不敢报,想来是打算藏匿在此的。”
霍玉鸣看看她手里头的兵书,又看看她说话时不甚在意的模样,忽地笑了。
“我先前就觉得你和寻常姑娘家不一样。如今想来,有些明白了。你这样子,分明像个勤学兵法的小兵!说话跟刀子似的,整天瞎捉摸。”
秦楚青猛地将书合上,没好气地斜睨了他一眼。
小兵?!
有她那么气势磅礴的小兵吗?
难怪有个王爷大哥当靠山,他从军几年了还只混了个一等兵士当当。
就这种眼力,也差得忒远了些!
霍玉鸣被她眸中毫无遮掩的无尽嘲讽给刺激到了。他猛地转过身子,朝外走去。还没到院门,就又折了回来。行到秦楚青的跟前,剑眉拧得死紧。
“喂,走啊!”
“做什么?”
“你不知道我来干嘛的?昨儿说好的。吃饭!醉仙楼!”
秦楚青浅浅笑了,“去,可以。等小六醒了后,带他一同去。”
“不行!”霍玉鸣断然拒绝,“我和他话不投机。”
“哦?”秦楚青扬眉轻笑,“那这酒席就算了罢!没道理正主儿不去,我却要去白赖一回的。”
语毕,又摊开了那本书册,细细读了起来。
自打知道霍玉鸣是军中过了好几年后,秦楚青倒是可以理解他为何会选择用‘请吃饭’的方式来赔罪了。
军中男儿多豪爽。两人就算前一刻打得头破血流互不相让,一转眼或许就能坐在同一块空地上,同饮一杯酒。
大家中间闹了矛盾,常常是请了去吃饭。豪饮一通大吃一顿,称兄道弟后,就也气消了。
霍玉鸣显然把他这几年里的习惯给带到了这边,而且,十分顺当地用在了她的身上。
秦楚青倒不怕他不答应。
他同意,大家关系和缓些,小六的心里也好过些。
他不乐意,那就算了。左右他身份很高,离了这儿后,还指不定会不会再见到。
她津津有味地啃着书,旁边人不悦道:“哎,你怎能出尔反尔?”
……‘出尔反尔’这词听着有些扎人……
秦楚青挪动了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看。
最后还是霍玉鸣先泄了气,跌坐到旁边的石凳上,颓然道:“罢了罢了,就带上那小子吧。你先准备好。他什么时候起来,我们立刻就走。”
不得不说,霍玉鸣虽然料事一点都不神,但他有一点却估计对了。
——秦正阳果然过了正午方才转醒。
要不是秦楚青这边陆续端来好吃的点心和果子,霍玉鸣怕是早就要饿得暴躁了。
好在秦楚青并不似寻常女儿家那般,出个门还要打扮许久。她稍微收拾了下,干净利落后,几人这便出发了。
他们迈步进到醉仙楼时,无人留意到街角处停着的一辆马车。
那马车乍看之下极为寻常,不过是黑漆车子,两马拉行。若不是因它孤零零地停在那儿、周遭透着股子莫名的迫人冷意,恐怕都不会有人多看几眼。
有个行乞者留意到了它,觉得它不同寻常,壮了胆子拿着自己的破碗想要去讨一点银钱。
眼看着就要走到车前,他扬起手中短杆正欲去敲响破碗,驾车的劲瘦黑衣男子扶了扶头上斗笠,抬眸朝他看了一眼。
那目光宛若利刃,刺得人心惊胆战。
仅仅抬眼垂眼间的一瞬功夫,行乞者就被那眸中掩不住的血腥杀意吓得连连后退。
——那是真刀实枪手上见过血的人才会有的目光。
行乞者脚抖得厉害,后跟踩到了个石头,一屁股坐到地上,破碗和短杆咣当掉落在地。
男子的手抬起,又抚上了斗笠。
行乞者生怕他再看来,一下子站起来转过身,跌跌撞撞屁滚尿流地往外跑。
男子瞥了眼他忘记带走的破碗和短杆,冷冷地哼了声。
行乞者跑远后,男子跳下车子,环顾四周,确认没了旁人。这才小心地整了整衣衫,走到车厢旁站好,毕恭毕敬地躬身问道:“主子,二爷和两位姑娘进了前面的酒楼。二爷好像脸上有伤。要不要属下现在带人过去,请他回来?”
车侧窗上帘子微动,挑起一边,露出玉骨折扇润白清冷的一角。
阳光透过缝隙射入车内,隐约可见执扇之人纤长的手指和腕间绣金丝如意云纹的白色锦缎袍袖。
手指微动,玉骨稍抬。
锦缎及其之上的绣纹随之轻轻晃动,在阳光的映射下,现出金色的华光。
片刻后,帘子缓缓垂下,将一切尽数掩去。
车中人这才淡淡开了口。
“不必。先静观,再做打算。”
其声宛若经年美酒,醇厚甘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