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庆宫。
木屑飞扬,如雪花般在空中舞蹈。负责打扫周围的太监都闭紧眼睛,屏住呼吸,规避这些木屑对自己可能造成的伤害。
但是有一个十岁的少年,却若无其事的徜徉在其中。
“校哥儿。”一声轻盈的呼唤,从远处的角落当中传来。
“母亲。”朱由校看到母亲王才人,兴高采烈地冲出木屑雪花之中,甚至还带走了其中的一部分,像是忠于他的猎犬,在随他一同奔跑。
然而木屑终究不是鹰犬,不要是锋利的牙齿和爪子,就连跟上小主人的脚步也做不到。他们很快就落到了地上,而朱由校却已经跑向黑暗之中。
“你父亲正找你呢。”王才人给儿子扇去身上附着的木屑,但是其中有一些,却是怎么也弄不干净,“哎,你这孩子,好歹也是皇室贵胄,怎么偏偏喜欢做这些斧锯涂漆之事?”
“母亲又不是不知道。皇爷爷素来不喜父亲。说不定哪一天,三叔就荣登大宝了。”
“不许胡说。”王才人严厉地斥责了一声,这等关乎皇位的事情,其实可以乱说的。
“有何不可说的?我父亲都不准备和他争了。让我学些木工活,以后也好赚钱养活五弟读书。省得日后,家里没个通晓事理护着门楣。”
王才人的脸色更不好看了,但是她的斥责听起来更像是黄鹂鸟的歌唱,在聪明机巧的儿子面前,毫无杀伤力。
最后,她本就没有多少的愤怒,终于化作一声叹息。帝王之家,这种事儿还少了吗?
她的夫君好歹也是太子,可是无奈万历皇帝一直想让郑贵妃所生的皇三子朱常洵继承皇位。争了十几年的国本,到现在也没有尘埃落定。
即便朱常洛已经是太子,但是在王才人和不少外人的眼中,福王朱常洵距离九五之尊的宝座,比他还要近。
她有这样的观点,如果有个穿越者在身边的话,一定会感到有些奇怪。
国本之争虽然还没有彻底尘埃落定,但是福王朱常洵不是已经就番了吗?一个离开京师的亲王,还有什么能力威胁到太子的地位?
如果她真的听到穿越者的这番话,一定会勃然大怒,饶是她平时脾气修养都甚好,也会怒斥一声:“福王何时离京就藩了?尔等睁着眼睛说瞎话吗?还是欺负我这个宫中妇人不知道外面的事情?”
穿越者们一定大呼冤枉:“根据我们掌握的资料,福王朱常洵,应该在去年,也就是万历四十二年三月二十四日丙子,格里高利历1614年5月2日出京就番。怎么会有差错呢?”
虽然王才人不知道啥是格里高利历,但她确信福王就在京城之中。朱由校的父亲之所以找他,正是因为福王派人来通报,说是后天准备过来拜访。
穿越者们一定不会相信这个事实,可这,偏偏就是事实。
“校哥儿。”太子朱常洛看到儿子被带了过来,面无表情的说道,“你皇叔要来咱们慈庆宫做客了。”
朱由校松开母亲的手,说道:“猜到了,他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的。”
“可是这次不一样了。叶向高没能送他去就番,新上台的方从哲更没那个本事。”
朱由校知道父亲担忧什么,但是他从小就心思机敏,立刻拱手提醒父亲说道:“孩儿不知父亲何意?皇叔在京一日,东林诸君子就不会放弃攻击。沈一贯留下的浙党依旧有一定根基,也不会轻易在争国本这件事儿上认怂。叶向高也好,方从哲也罢。纵然贵为辅,也不可能违逆群臣的意思。要不然,叶向高怎么会在亓诗教的弹劾之下卷铺盖卷走人呢?”
“对。”朱常洛道,“群臣们还是支持我的。毕竟我是皇长子。”
“非是因为父亲是皇长子,而是因为父亲比三叔好对付。”
朱常洛听到儿子这么说,立刻就愣住了。
“什么?我比你三皇叔好对付?”
“这帮文臣,巴不得皇帝好对付,他们才好在私底下搞自己的小动作。所以,父亲万万不可过分张扬,反而要摆出处处受欺负的模样。”
朱常洛老实巴交惯了,儿子的这个逻辑,他一时间还真是接受不了。但是他隐隐约约觉着,儿子说的很对。
于是他夸奖道:“我儿真是聪颖。只可惜,为父不一定能为你争来至尊之位。”
朱由校却笑道:“孩儿只愿做一个木工,至于那至尊之位,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如是而已。”
朱常洛却叹息道:“只可惜,有的人肯定不这么想。”
他说着,就向慈庆宫外极目望去。
“阿嚏。”朱常洵正在查看账目,却不知为何忽然打了个喷嚏,不念口中念叨着,“这是谁在惦记我呢?”
一旁老太监笑道:“还能有谁?自然是太子殿下喽。”
“皇兄想我作甚?父皇春秋已高,他更应该想的,不是那个九五之位吗?”
“您不出京就藩,他就是得到了那个九五之位,恐怕心里他也坐不踏实。”
朱常洵叹息一声说道:“我只对金银商贾感兴趣,对那九五之位兴趣缺缺。大哥应该是知道的。”
那老太监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惹得朱常洵问道:“你笑什么?”
老太监说道:“殿下,我知道您这番话是出于真心,可问题是,有人信吗?”
朱常洵无奈的叹息一声,道:“罢了。不提这事儿。”
只见他随手丢下手中的账本,快步转到屏风后面去了。在那里,几名侍女已经准备好为他更衣。
只是常人不会想到的是,堂堂大明王朝的福王爷,皇帝最宠信的儿子,让下人们为她准备的衣服,竟然是一身客栈掌柜的穿戴。
“我去崇文门外那家店看看去。”穿戴妥当的朱常洵向老太监交代一声,就准备往外走,却听身后老太监问道:“京城之中店铺上百家,为何王爷偏偏要去崇文门外?”
朱常洵转过身来,解释道:“忘了给你说。前些年派去白莲教卧底的王褔,今日突然来京。和他随行的人八成是白莲教的。我对他们此次入京的目的,十分感兴趣。尤其是那个叫做康宁的,让我感到一种熟悉的气息。”
老太监默默的点点头,把所有的话都记到了心里。
看到老太监不再做声,朱常洵知道,他只不过是想要询问一下自己反常的原因而已,以方便在自己出了状况的时候,能够立刻想到针对性的解决办法。
像这样观察细致的太监,整个皇宫里都没几个。这人还是父皇专门赏赐给自己的。
撇开这个不说,朱常洵每天要去做的事情,也和万历皇帝的嘱托分不开。
明朝虽然经常自诩天朝上国,地大物博。但是国库里却是能饿死老鼠的。要不然张居正也不会学着王安石推行改革。北宋的情况其实跟明朝差不多性质,但是北宋国库的老鼠还是能“跑步走”的,而明朝国库里的同行就差入土为安了。
那么,是谁抢了这些“硕鼠”的饭碗呢?那自然是官僚系统中的“硕鼠”了。
对于贪污的治理,历朝历代都没有放松过。可是却收效甚微,朱元璋的剥皮实草都未能成功阻止,可见当时的士大夫依旧以“肥妻子”作为当官的主要目的。
既然在这方面很难取得实质性突破,明朝的历代皇帝,尤其是财政危机最为严重的万历,想出了很多鬼点子。
无论是把金银财宝藏到皇宫地底下,还是即将实行的矿税制度,都是万历皇帝做出的一个尝试。但是,万历皇帝却错愕的现,他的理财天赋,竟然远远比不上儿子朱常洵。
于是在万历的授意之下,朱常洵开始在各个领域开展试探性的商业活动。无论是明确摆出去的店面,还是私底下经营的生意,所得的利润往往都是父子二人分账的。
福王朱常洵,也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拉住了万历皇帝的心。
但是现在的朱常洵,心中想的却不是如何开创一个新的商业领域,来继续拉拢他的父皇,而是满脑子里都装着那个人。
康宁。
朱常洵从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了假扮掌柜的生活。而且他的店铺涉及到方方面面,所以打交道的人也很多。
这让他练就了宗室之中少有的识人之能。
在王褔向他吐露真实身份之后,他越对这个白莲教头目感兴趣了。
虽然他都无法向自己解释,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但是,如果有个和自己长相并不相似的人,却能让自己产生一种照镜子的错觉,难道,不该好好深究吗?
“掌柜的。”看到朱常洵过来,店小二上前禀报道,“康宁一行人已经回来了。看表情很轻松。想来是事情已经办妥了。”
“这样。”朱常洵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摘掉了,继而追问道,“那,那个王褔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正在柜台边上等您呢。说是要和您探讨一下,徽州菜的某些做法。”
朱常洵笑了,康宁这道徽州菜,说不定真得好好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