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终于走出画室，细小的雨点滴到温泉的手臂上，又坠落到地面染成一个圆形的小圈。突然间，暴雨就毫无征兆地落下。再繁茂葱郁的树木都抵挡不住渐渐加大的雨势，手掌大小的树叶也无法再接住雨滴，只好任由它们落到行人的身上，再击到地面，形成一圈圈水面上才能看见的纹路。
从路面平滑处走过，冰冷湿滑的雨砸湿了睫毛，眼前像蒙上了水雾一般。
感官失去功能的慌乱传来，不仅看不清，就连耳边传来的小狗的叫声也听不真切。一个少年撑着伞，一开始站立在门口，看清来人后立即狂奔了过去。
是温煦。
“全身都湿透了吗？”少年接过姐姐的书包，将手中的大伞全部覆盖到了女生身上。
“没有啦！下得最大的那会儿在街边的包子铺躲了一会儿。”
站在电梯门口，反光的门映照出两个身影。衣角不约而同地滴着水，女生怔怔地盯着那倒映出的男孩的身形轮廓，显然已经比自己高出一头。
“诶，温煦，你是什么时候开始长得比我高来着？”
“哈？嗯……大概是初二吧。我那年长得比较快，而你嘛……那年之后好像就没长过哦！”
看着男生戏谑的嘴脸，温泉不禁笑了起来。
“什么嘛！我上大学以后还长个了呢！”
“你长我也长啊！小时候你长得快，长大了我自然就超过你喽！”
“喂喂！你竟敢取笑老姐？！”心情好起来的女生好像不愿意结束这一场斗嘴一样，干脆直接把年龄差扯进了话题，想着起码要在气势上打倒对手。
“呐！你自己都说是‘老’姐啦，跟你比我依然年轻啊哈哈哈……”
女生皱起眉毛撅起嘴，连拳头都举了起来，正要打向男孩时“滴”的一声，电梯门缓缓拉开。
暖黄色的灯光照亮了两个人，还有夏日的热风徐徐传来。女生的手指关节渐渐放松，拳头也落到了身侧，下一秒袖口却被男孩拉了起来。
“走了啦，老姐！”
其实每当像今天这样下起暴雨的时候，钟文韬家的小狗木吉总喜欢兴奋地狂吠。换上干衣服走到阳台擦拭头发的温泉，还能听到头顶徐徐传来的声音。隔着他家木质地板和自己家粉刷成全白的墙壁，闷闷的声音还有一丝湿漉漉的怅然。
温泉静静地看着从雨中驶过的车辆，橙黄色的车灯打在地面上，映照出淅淅沥沥的雨丝，细密的针脚铺展到大地上，窗玻璃上汇聚成一股细流的雨水像眼泪一样滑落。
夏天的阵雨来去匆匆，雨势减小的时候，木吉终于不再叫了。
[五]
分手，一平一仄，字字分明，但也并不是像夏天的暴雨一样来得没有预兆。
自己突然放弃学画，钟文韬并没有追问原因，甚至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也依然保持着微笑的表情。
“只要是你自己的决定就好。”钟文韬载温泉回家的路上，男生单手扶车把，另一只手伸到背后握住了女生的。
“嗯……是……我自己的决定。”
“不喜欢学画了吗？”男生恶作剧般捏紧了女生的手，下一秒钟又渐渐放开，回头看着女生，侧脸浮现出了蛊惑人心的微笑弧度。
“不是！”温泉猛然抬头，亮晶晶的眼睛倒映着钟文韬的身影。泪水逐渐氤氲，那温暖的少年侧影终于变形，变得不再真实。
女生又低下头去，一滴眼泪从眼眶滑落，前方的他当然没有看到。
是啊。
掩面滴下的眼泪，你看不到。微不可闻的叹息，你听不到。我所经历的紧张、痛苦、踌躇，你统统感觉不到。至于放弃学画画的理由，我也根本不想让你知道。
可是你注意得到吗？
我最喜欢学画了。
我最喜欢与你有关的一切了。
我……最喜欢你了。
失去了画画这一生活中重要的交集，温泉觉得两个人连见面的次数都少了起来。
当钟文韬照例在睡前给温泉打电话时，女生却在细心求解一道又一道物理题；当温泉周末想约钟文韬看电影时，映入眼中的却是男生因为一天要画几十幅速写而憔悴的面容。
就像一开始并肩而行的两条直线，当女生的这条戛然而止，不曾为她停下脚步的男生自然也就离她越来越远。
本不应该期待两人依然像原来那样亲密，但是当残酷的现实终于冲破隐蔽的屏障呈现在自己眼前时，温泉终于明白原来世界是这样倒塌的。
两个月之后的夜晚，晚自习下课回家的温泉看到钟文韬骑车驶向了与家属院不同的方向，而单车后座上坐着的女生，当然不会是自己。
不过还是一味地劝说自己“只是单纯送画室的同学回家嘛，没有什么啦”。但是当很少上网的温泉偶然点开钟文韬的主页，发现留言板上充斥整个屏幕的暧昧留言时，终于推开笔记本电脑，趴在书桌上大哭起来。
一页又一页的留言，似乎在控诉着什么，但是温泉却无法责怪钟文韬。
一开始，面对执着热情的画室同学，钟文韬并没有做出什么回复。如果事态照此发展，那也不过是一个无法得到回应的单恋故事。只是时间的直线向前延伸，最近两人的交流逐渐热络起来，甚至面对其他人开出的关于两人一定是情侣的玩笑，钟文韬也并没有反驳。
从“不搭理”到“变熟悉”，三百六十度大转变的时间与温泉退出画室的时间刚好吻合。
可是即使最后的结局是这样，明显到傻瓜都能看出是男生变了心，温泉对钟文韬也完全怨恨不起来。
像一个出现了细小裂缝的玻璃杯，缓慢流出的清水在桌上晕开。在杯子中的水流尽之前，命运的手掌已将它幡然击碎。只余碎片随着声波轻轻震动。
有什么区别呢？
你的改变，我的退出，你的勇敢，我的懦弱，无非都是一场空。
[六]
而我对你的挽留，也从来都是像树叶对风的挽留一样无能为力。
如果哭泣可以让你回来。
如果纠缠可以让你回来。
如果拼死不放手可以让你回来。
这些，你又不是没做过。温泉嘲笑着自己。
“到底怎么样才可以原谅我？”
“我错了好不好？以后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我不打扰你们了，但起码让我可以远远看着你啊！”
每一个字，抛却了自尊冲出喉咙，做着“这样你便可以回来”的美梦，掉入绝境却不愿意醒来，依然渴盼着更深更深的幻觉侵蚀自己。
但是最终他还是没有回来。
温泉很清楚地知道，一个男生从你身边走过也不再有任何悸动，看见你也可以装作看不见继续摆弄手中的手机，在所有的社交网络上都抹掉了自己的讯息不想被你知晓，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不再喜欢你了。
可是在你喜欢我的时候，为什么要隔着几百米远也要用深情的眼神注视我，为什么要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关注我的名字，为什么要用温暖的微笑融化我，为什么要传递给我“你会一直喜欢着我”这样的错觉？
就是因为不喜欢了，昔日的温情都可以全数被抹去，一丝痕迹也不留地向世界宣告彼此的疏离，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终于退出对方的世界，才长舒一口气。
你聪明又狡猾，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从一开始就让我沦陷，让我在已经被你厌倦的时候，依然喜欢着你。如果你当时对我差一点点，我都不会像现在这样，依然依然……放不下你。
当温泉再一次见到单车后座上的那个女生现如今光明正大地挽着钟文韬的手臂，或者是在更早之前，从以前的同学那里听说她放弃了南方的美院只为跟男生在同一个城市上学，即使已经明白“他已经不再喜欢我”，还是在心里劝说自己：
才不是羡慕她可以挽着他，才不是羡慕她可以和他一起散步，才不是羡慕她被他当作宝贝一样喜欢着……
因为以前的自己，也统统做得到。
就是在那段日子里，那段无数考卷像飞翔的白鸽的日子里，自己何尝不是被他呵护着的？每一段晚自习下课回家的路上，何尝不是有他陪伴的？
有时候各自聊一下班里的事情，有时候不说话，两个人就那样静静地骑单车，骑到院子里碰见认识的邻居就稍微拉开距离装作并不是很熟的样子，走到单元门口，钟文韬跺一下脚，整个楼道便亮起了暖黄暖黄的灯光。
只可惜，那是树叶依然是绿色时候的事情了。
分手之后有一次在家属院里迎面相遇，在自己为了避免尴尬转过头主动和邻居阿姨打招呼的瞬间，分明也看见他那么明显地低下头看地面，那样不着痕迹又欲盖弥彰地躲避自己的目光。
两个人背对背渐行渐远，像是某种谶语，始料不及的关于无数疼痛与酸楚的记忆像潮水一样疯狂地涌来。
他和那个女孩子一起离开上大学的时候，自己刚刚升入高三。
每天发了疯一样做无数的练习题，别人背一遍的东西自己坚持要背两遍，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的时候经常有，拼尽了自己所有的努力好好学习，不止是为了一个好的结果。那些夜深人静的刻苦努力、脸朝课本背朝灯的坚持，隐藏了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赌气成分？想要变成更好的样子站在你面前让你后悔，或者用自己的优秀来讽刺你差到不行的眼光，这些背后，又隐藏了多少想要你再回到我身边的希冀，有谁知道呢？
曾经那样清晰明亮的眼神，历经时间雕琢，终于还是无法像原来那样，穿越北风扬起的阵阵尘土重新照进自己的心底。
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到底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