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川食府的一楼间四处狼藉,伙计们正在吕管事和俞掌柜的指挥下卖力清理各处。破损的家伙什被抬到墙角散乱地堆放着,碎茶杯、浸染在茶水中滚成了泥的脏茶叶、石头碎片、巨量的浮灰泥渣、乃至一些碎头发和衣服布片,统统都被大扫帚扫得干干净净,仿佛酒楼的一楼间从来不曾发生过剧烈的打斗!
因今日乃是少东家刘大虎的生辰,百川食府对外歇业一日,前来赴宴的男客和下人们也算腿脚利索反应敏捷,逃跑有暇者,还是喝干了上好的雀舌才撩着袍子逃散的!事后一个个追问下来,客人中鲜少有人被错伤,实乃大幸。
即便没有来客受伤,虎子依旧被吓掉了半条命!一切只因薛乾生在和秦捕头正面对打的时候险些被几个手上的打手拖了后腿,而后他在情急之下慌不折路地撞进了一楼东边的廊尾房里,竟恰好撞见刘娟儿和小闻人氏。
彼时的情景在外人看来十分危急!刘娟儿连薛乾生的脸都没看清就将身子一歪,顺着地面翻滚,飞快地滚进了床榻之下!而薛乾生也因突然看到自己的舅母躺在屋中而略有分神,迟疑了那么一会儿功夫!就因这难得的拖延,他没有来得及在第一时刻出手对付床下的刘娟儿,小闻人氏却恰好从迷糊中清醒了过来!等秦捕头和虎子带着一众衙役伙计冲杀而至,所有人都被房内的情景吓得倒抽一口凉气!满脸癫狂的薛乾生一抬手将床榻劈成了两半,勾着双手去抓躲在床底的刘娟儿,看样子是恨透了刘家,企图弄死刘娟儿泄愤!而刚刚清醒过来,体力尚且不支的小闻人氏却拼尽全力紧紧抱住薛乾生的胳膊,一边痛哭一边叫嚷道:“文儿,你莫要再犯错了!!姨母求求你了!”
“娟儿!”虎子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变得冰凉,他全然是本能地动作,一躬身从秦捕头的咯吱窝下面冲进了房内,却被迎面飞来的一个尖叫着的女人躯体撞倒在秦捕头怀中!就在薛乾生猛地甩开小闻人氏,伸手劈向刘娟儿的头顶时,却见刘娟儿粲然一笑,雪白娇丽的小脸在床下阴影的衬托中显得格外朦胧。
“去!”刘娟儿蜷缩着身子飞快地一扬手,薛乾生惨叫一声倒退了七八步,背着身子猛地撞在多宝格上!那一瞬间,空气仿佛凝结成幕,薛乾生耳中充斥着稀奇古怪的鸣响。他瞪大双眼看向自己的胸膛,只见一条软绵绵的娟帕竟变得如同精钢刀片那般坚硬锋利,凉飕飕直入他的前襟!待那娟帕恢复成柔软下垂的状态后,剧痛伴随着骨骼断裂的咔响骤然而起,薛乾生的身体如倒空的麻袋一般瘫软下去!“歹人还想为非作歹么?!”领头的几个衙役顾不得理会被虎子和小闻人氏撞乱了方寸的秦捕头,纷纷举起长棍冲到薛乾生四周将他死死押住!薛乾生久久无法回神,只是本能地抬手堵住咕咕冒血的胸口,他透过衙役们腿间的缝隙看到床底的刘娟儿,似乎看到她脸上荡漾着狡黠的笑容,还未待看清,那笑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薛乾生回过神来以后还想顽抗,却因为胸膛受伤而无法凝聚内力,只得束手就擒!几十个人在花想容的旧居内折腾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脸色青白的小闻人氏早已在虎子的帮扶下站了起来,她双手捂着心口走到被衙役们五花大绑的薛乾生身侧,轻声请求秦捕头让自己和小外甥说两句话。
秦捕头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心道,薛家这头幼犬还没过堂审,谁知道江北道薛氏的人在这徒孙所犯下的罪行中参合了多少?若冒然让他们互通有无……他尚在犹豫,却见小闻人氏朝地上轻轻一扑,恰好扑倒在被长棍押着的薛乾生耳旁,她单薄的双唇飞快努了努,似乎嘟囔了几句什么。待小闻人氏起身后,地面上的薛乾生突然满脸呆滞,两眼发直,形同一具蜕了皮的蝉衣!
脱离险境后,刘娟儿被虎子劈头盖脑训了一顿,她将双臂轻轻环绕在虎子精瘦的腰身上,沉默半响才开口道:“哥,我有话要对你说。这事儿吧……对你、对我未来的嫂子、对咱爹娘和家业……对白奉先……都很重要!很重要……”
闻言,虎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自打上次和李铁一家匆匆告别回石莲村备宴后,他还是头一回从刘娟儿嘴里听到白奉先的名字!他无法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感觉,只觉得双臂发冷,似乎正搂着一个深奥而悲凉的秘密。
十月初八申时二刻,善如新搁下针线,站起身来活动活动手脚。她所在的这间绣房不算很宽敞,布置却很清雅。天羽阁的作坊区是套套相通的格局,最外层的房间直通卖货区,那也是最为宽敞的一间房,却象征着绣工中最低的等级。最外的那间大房乃是赶制大批量普通窗帘、马车侧帘、花样简单的桌布、铺盖、被面等等普通用品的地方。连接大房的次大房乃是绣中品的地方,最里面的一间最小的房,也就是善如新所在的这间房便是绣精品的地方。
善如新的女红手艺虽然天赋异禀,但到底年纪还小,资质也浅。为了不让资深绣娘心有不满,鲁梅花并未太过明显地关照善如新,只说她是勾嬷嬷看中的好苗子,时常分派她来给资深绣娘打下手。善如新人美手巧,性子又文静,她呆在高等绣房里的日子虽不长,三位声名在外的资深绣娘却都很喜欢她,个个抢着指导她的手艺。有了名师指点,善如新如鱼得水,只恨不得整宿都呆在天羽阁!
但今日,善如新却着实有些分心了!她抬起被刺破了的中指伸进嘴里轻轻一抿,只觉得自己温暖的口腔就如心口一样荡漾。那个她很久没见面的人就要来乌支县了,大抵是今日晚间或明日早间,算算日子,他应该是真的中举了!想到那个人俊美的容颜和温柔的眼神,善如新白皙的脸颊上渐渐布满红霞。
绣架旁的矮几上摆着一架波纹镜,镜中倒映着善如新羞涩动人的娇颜。她秀丽的双眼中不时有水光浮动,虽是情窦初开的青涩年华,但想起那个人,却多了几分共甘共苦后的情深意重。
“如新,带我一朝中举,他日功成名就,归来娶你可好?”那温暖而清朗的声音犹在耳边,善如新将贝齿轻咬着下唇,脸上羞意更甚。她抬脸朝四面八方观望了一圈,此时虽过了午休,但好在天羽阁近期本就不太忙。绣娘和绣工们有的出去吃茶休息,有的去找东家回话,看似一时半会还不得回。
白影一掠,一条从表面看来朴实无华的娟帕从袖口间游转到手心里,善如新抬起一边手背贴在微烫的脸颊上,另一手轻握着那如水般的素白娟帕。白羽哥,旁人不懂你的苦处和好,我却是不会的!善如新渐渐地痴了过去,她一遍又一遍地用指头抚摸那素绢上的双面隐字绣纹,仅凭指腹下的摸索感就能勾画出那缠绵悱恻的诗句。此诗是林白羽在启程赶考前为她所赋,虽有私私相授之嫌,但……谁让自己早已交付了这颗心………
“如新!如新在吗?”一个清婉的女音平地而起,吓得善如新浑身一抖,急忙将素绢团起来塞回衣袖。善如新深吸一口气,悠悠回头,只见天羽阁的东家鲁梅花满脸焦色地迈进绣房,不等她开口发问就摆手道:“快!今**提早收工!快去百川食府看看!”百川食府?今日酒楼不是要摆虎子哥的生辰宴吗?善如新心口一沉,一手拽着前襟急声问:“东家,百川食府发生何事?”
“我也不大清楚……”鲁梅花显然是跑着过来的,她深深顺了口气,几步上前拉着善如新的衣袖颤声道“今日大虎……呃……刘少东家吩咐酒楼对外歇业一日,并邀请了乌支县内绝大多数有头有脸的商户赴宴!而且说是谢绝女客,凡去赴宴的男客连贴身伺候的丫鬟都不让带!如新,你知道是为何吗?”
“东家,您还不知道我吗?拿起针线绣料就忘了今朝是何年……”善如新尴尬地咧咧嘴,心道,我的好东家,我成日来天羽阁上工,除了想学绣技、长见识,这不还想从你嘴里打探消息么?!怎么今儿倒过来了,成了您找我打探消息?正想着,却见鲁梅花轻蹙着眉头低声道:“我觉得不太对劲!咱们铺子里的伙计看到有数十个衙役冲街而过,去的就是百川食府的方向!”
“啊?!”善如新顿时也皱起了小脸,她猛然想起刘娟儿早间曾拉着童儿窃窃私语,主仆二人头碰头地商议如何偷偷溜去百川食府!若酒楼当真发生乱子,刘娟儿和童儿此时也该身在酒楼,那……莫非她们会有什么危险?想到这里,善如新顿时呆不住了,匆匆对鲁梅花行了个礼就朝门外的方向飞奔而去!
“你一个弱质小女,可千万别鲁莽行事!”鲁梅花跟在善如新身后追了两步,突然觉得脚下一滑,险些一头栽倒在门槛上!她惊魂不定地扶住门板,发现原来是踩到一块白布……不对,这不是普通的白布!鲁梅花拣起那块险些害得她滑到的素绢摆在手里翻看了两趟,待她抬起头来,却已是面沉如水。
娟儿,你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虽有童儿跟在身侧,可她到底也不过是个不满十一岁的小女孩呀!善如新心急如焚,只恨不得自己能变作勇猛男儿身,解救刘娟儿主仆!因她跑得快,又心无旁骛,也没发觉街面上的人多有三五扎堆低声议论者,但刚一跑到丰登茶馆附近,善如新越发是心如擂鼓!
丰登茶馆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有的人或许是无法在茶馆里找到座位,居然端着茶杯站在大门外相互攀谈个不停!这绝不正常!百川食府就在丰登茶馆的背面,难道真的出了什么事?!
善如新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很想马上冲进茶馆从后门跑到百川食府的大门口去一探究竟,但此时茶馆内外挤挤挨挨端茶茶杯的几乎全是男客,她毕竟是个即将年满十三岁的小女子……正在犹豫间,却见舵口边的方向驶来一辆大马车,赶车的马夫刚一拉停马就面朝车厢内大声问:“客官,是这儿吗?”
“理应是在此处!”一个清朗又温柔的男音自车厢内冒出车外,恰好离得不远的善如新陡然瞪大了双眼,双唇微启,死死盯着那车厢的侧帘。
莫非是……难道真是……善如新觉得自己心跳的很厉害,她迈着轻盈的步伐悄悄靠近那马车的尾部,离得越近,车厢里人的声音就听得越清楚。
“大姐,此事你就莫要再提了……”
“羽儿,你是我林家几代单传唯一中举的男儿!姐姐不能不为你打算!”
“可善娘的意思是……”
“善娘虽对我们有恩,但婚姻大事,她老人家也不能越过我这个长姐!”r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