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八,吉日。
酆都齐府的大院内,灵棚高高搭起。灵棚外,白色纸钱在空中回旋如雪花一般,棚边白绫飘飘,隐隐约约还有妇人的啼哭声。
打开灵棚,入眼确是一片诡异的深红。
深红色的蜡烛,深红的帷帐,正中间的红木桌上还有红纸做的马车、元宝和喜轿,摆在了一个上等红木的灵牌前。
灵牌上写着“亡子齐绪之灵位”,前面正中央摆着一柱快燃尽的香,烟雾缭绕中,灵棚外忽然响起尖锐的一声:“新娘到!”
灵牌两边站着近十几个齐府的亲人,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被两个丫鬟架着才勉强站住,手中拿着手帕还在无声地擦着眼泪。
停在灵棚外的一座红色喜轿的轿帘被一只苍老的手缓缓掀开。众人悄悄看那轿子中,宽阔的座位中并无一人,只有一块红木做的灵牌,灵牌旁的座位上洒满了纸作的珠宝嫁妆。
那只手轻轻地托起灵牌,带着它缓缓走入灵棚,小心地摆在了桌上原有的那个灵牌旁边。两个灵牌并排而立,被前面的香熏绕着,似乎更显深红。
摆放灵牌的桌前站着一个一身白衣袍子的女子,她闭上眼口中念着招魂咒。突然,灵棚中进了一阵风,那块燃到底的香突然被卷入棚中的风折段。
一脸平静的白露突然睁开眼,便见一个一身白衣,面色苍白的少年魂魄,站在灵牌前,他眼底还有深深的黑色,却一脸怒气地瞪着白露,一双眼睛尤其突出,不免有些令人心惊。
屋内因着阴风都不安起来,那被扶着的妇人一声尖锐的哭声骤然刺破了空气,她终于抑制不住地痛哭起来。
随着“咚”地一声,桌上那个“新娘”的灵牌也被阴风吹倒,整个桌子都开始震颤。
在众人的恐慌中,白露显得镇定多了。她看着那个少年将那张灵牌拂倒,还气愤地想将桌上的东西都拂下。
大概又是对这桩冥婚不满吧。白露暗暗地叹了一口气,自从上个月开始接主持冥婚的活儿,她不知遇见了多少个对冥婚对象不满的少年亡魂。
大概是人间的婚事本就不易,何况冥婚。父母为早亡的孩子挑选冥婚对象,总是会让那些孩子不满意。
几乎每次她作法的时候,经常能听到那些少年在她耳旁叽叽喳喳、唠叨或不满的声音。她将那些话转告给父母,可父母多是不怎么听取的。于是她每次要夹在别人的家庭冲突之中,而且还是阴阳相隔的家庭冲突。十分头痛。
这个齐户人家是最近来找的。齐家是酆都有名的商户,齐家长子齐绪半年前患了肺痨而死,死的时候才刚满十七岁两个月。齐母夜夜梦见儿子,寝食难安,想着儿子定是早亡,在地下太孤独,便寻思着为儿子办个冥婚,在地下也好有个伴。
不过,现在看情况,大概又是对冥婚对象不满吧。只是,白露念了这么久的招魂咒,也没看到那个新娘亡魂在哪。
屋内正值混乱之际,却从外面突然传来嘈杂的声音,再一回神,灵棚的帘子已经被人猛地掀开,一群衙役闯了进来。
当县令第三次问白露是否是同谋的时候,白露再次摇了摇头。
县令一拍惊堂木,对衙役道:“传被害者容珠。”
白露猛地抬头,一脸愕然。容珠?不正是那冥婚新娘灵牌上的名字?
不一会儿,一个浑身泥土、约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女便被衙役带了上来。她跪在堂下,头挨着地面道:“民女容珠参见大人。”
白露打量着她全身,确实是人没有错。她看了眼齐家的人,他们看到容珠的一瞬,眼中也露出了心虚之意。
“容珠你是何人,有何冤屈,如实说来!”
“小女乃西街义庄的帮工,昨晚被齐家人下了迷药,醒来后竟在棺材之中,正准备被齐家下人葬在齐家少爷的坟中。”
“齐家人与你之前可有接触?”
“……有,前几日小女的八字生辰都被齐家人要了去。”
听至此,白露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原来差点帮这齐家害了人家姑娘。
她被请去时,只听他家人道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亡女,谁想他们竟是想直接把活生生的姑娘变成亡女。
白露无奈地看了眼齐家来的管家,他此时也偷偷地瞟了白露一眼。
随即,白露便听那管家道:“大人明智,我们并不知情啊,这冥婚向来都是阴阳先生给主持啊!”
县令一听,又立刻拍案道:“白露,你可知情?快快招来!”
白露一愣,弯腰道:“民女实不知情。”
县令正准备再拍案,师爷此时弯腰在县令耳边说了几句话,县令面露惊色,微微思忖后,跟师爷小声商量道:“你说这白露跟陆大人有关?那这齐家又是大户,本大人也惹不起啊。”
师爷低下头道:“不妨我们先跟那唤作容珠的女子商量一下……”
县令赞同地点点头,便拍桌道:“本案两方各执一词,实难判断,待本官查明真相,延后再审!”
这么快就结束了?白露不由一惊。那跪着的容珠听言,更是浑身一颤。她也知这话的意思,便是没有再审了。
公堂很快就散了,那齐家管家立刻凑上去跟县令说话去了,三人一同往后堂走去。
容珠也早料到一般,缓缓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泥土,便往门外走。
白露目送着她,却忽见府衙门口的朱门后,站着一个白衣的少年魂魄,正冲着门内呲牙咧嘴,似是还对这姑娘有不满。
“真是调皮……”白露暗忖,同时,立刻走上前去到了那姑娘身旁。
容珠察觉身旁的人,侧过脸去一脸警惕地望着她,白露笑道:“不用担心,我和那齐家不是一伙儿的。”
少女仍是一脸不置信,白露也不多解释,只一直走在她身边。在经过衙役的朱门时,白露悄悄抬起一只手,冲着那门边的脑袋按了下去,将那做鬼脸的少年推到了门后。
晚上,陆巡察来白露家串门吃饭时,又问起今天的事。
“听说你今天去了衙门?”他说着,便把刚吃空的碗递给了翠山,翠山接过来,又去盛了一碗白米饭递给他。
“是啊,碰到一个大户人家,差点害死人家大好姑娘给自己儿子陪葬。幸亏那孩子也不喜欢那新娘,一直抗拒,不然可能真的已经害死了人家姑娘。”
陆子晟夹了土豆烧鸡的最后一个鸡块后道:“那你不帮帮人家姑娘,万一下了公堂又被那齐家害了怎么办?”
白露的筷子“唰”地扣下陆子晟的筷子,那个鸡块颤颤地掉到了盘子中,她将那块鸡块夹给了翠山:
“这难道不是为官者或者朝廷派来的巡察大人该担心的吗?”
陆子晟苦脸道:“巡察大人是被朝廷贬来的,做事都要小心的,这不,连吃个鸡块都不能,多么落魄。”
白露听言,将翠山面前的那盘蒜炒茼蒿菜,跟陆子晟面前的肉丝茄子换了一下,悠闲道:“陆大人要知道,要是不办事的话,以后大概连肉丝都吃不到了。”
不爱吃青菜的陆大人:“……我就知道你今天做了这么多荤菜是有想找我办事,平时只能见个肉末。”
“你满足吧,要不是师叔和邢然出去玩了,有她在,你连个肉末都吃不着。”
宁君夹肉和挑肉的功夫绝对一流,基本筷子一过,能见的肉一个都不剩。
想到那个师叔,陆子晟也有些头疼,他夹了棵茼蒿菜无味地嚼着道:“那个齐家财大气粗,这边衙门确实不敢拿他怎么办,我也不能硬来。还是从他们家那个儿子突破吧,或是把那个容珠的八字给变变,或者找个更合适的人选。”
“短短几天,找个更合适的有些难啊……八字也不能随便变呐。”
“那就跟那个小孩说,让他给她娘亲托个梦,说他很不喜欢那个姑娘,那齐家人总不能硬给安排吧。”
白露咬着筷子想了想,好像也只能这样了。看来还是得跟那个少年谈谈。
“让翠山去找他说呗,正好练练啊。”嚼着青菜的人又说道。
白露看了眼翠山,问道:“翠山,你要试试吗?”
翠山点点头道:“好啊。”
饭后,陆子晟被白露撵了回去。翠山和白露一起收拾着碗筷,宁君不在,屋内果然少了很多笑语。
翠山正低头擦着桌子,突然道:“师父。”
“嗯?”
“你之前说欠陆大人钱是真的吗?”
“……真的啊。”
“师父,那陆大人会成为我师公吗?”
“……”白露手中一停,似是深思了一会儿认真道,“今晚道德经抄三十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