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走进来一个四十来岁的锦衣妇人,鹅蛋脸,细长眉毛,皮肤白皙,五官清秀,长得很是标准,即大多数婆母很喜欢的儿媳妇模样。
身量中等,体型稍微有些发福,穿着湖蓝色的夹棉长袄,袄子下摆处露出一截藕荷色的百褶裙,步履轻盈,行动间姿态优雅,显然这人是受过良好教养的女子。
只是,原本古典秀美的面容上,此刻却带着不相称的讥诮,眼中更是闪着不怀好意的光,直接破坏了她应有的典雅贵妇气质。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齐家东府的大夫人宁氏。
只见她笑盈盈的来到近前,嘴里还兀自说着,“听说谨哥儿的平妻刘氏来了?哎呀,要说这刘氏还真是个有情义的人,明知道咱们齐家出了事,却还对谨哥儿不离不弃,要我说啊,这样的好女子可真是不多见,大嫂,咱们可不能辜负了人——”
话还没说完,宁氏仿佛才看到宋氏和顾伽罗,她忙住了话头,笑着打招呼,“哟,这不是宋世子夫人吗,好些日子不见,您一向可还好?哎哟哟,伽罗也回来了?这还真是双喜临门呢。”一妻一妾,齐齐回归婆家,齐谨之好艳福!
宁夫人故意冲着清河县主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说‘大嫂,你真是好福气’,这幅神情,再配上她方才的那些话,着实令人心塞。
清河县主眉眼不动,唇边甚至还带着笑意,只是那笑容略冷,任谁看了,也知道这位县主娘子正满心不爽。
宁夫人却似没看到一般,继续笑嘻嘻的跟宋夫人和顾伽罗寒暄。
宋夫人淡淡的扫了她一眼,也不起身见礼,只微微颔首,口称:“大太太安好。”
宁夫人的笑容僵住了。
顾伽罗和清河县主在一旁看得暗爽不已,心里都暗暗为宋夫人点赞:厉害,只三个字便让宁氏羞愤欲死。
齐令源是三品定远将军,夫贵妻荣,宁氏得了个三品淑人的诰命,私下里大家看在黔国公和福王的面子上,都直接越过‘淑人,称呼宁氏为宁夫人。
但现在齐令源被削去官职,宁氏的诰封也跟着没了,按照规矩,宁氏的称呼也将改成‘大太太’。
只是这些日子宁氏忙着伺候大长公主,忙着想办法救夫君和儿子,忙着搬家,甚至忙着给清河县主添堵,几乎没有时间出去交际。
再者,齐家败了,除了清河县主一人还保有原来的品级外,其它女眷,包括大长公主在内,都是普通妇人,再也没有资格参加京城贵妇圈的宴集。
宁氏没有出门,更没有人来拜访她,她也就没有机会听到自己的‘新称谓’。而在家里,奴婢们要么出于习惯,要么出于对宁氏的敬畏,从来没人敢主动该称呼,上上下下还照样称呼她为夫人。
是以,宋氏是第一个改口叫宁氏‘大太太’的人,更是第一个戳破宁氏幻想、将她拉回现实的人!
宁氏涨红了脸,只觉得这辈子都没有这么丢人过。
大太太,大太太,这三个字仿若响亮的耳光,一记记狠狠的抽在了她的脸上,原本端庄的面容不禁扭曲起来。
“弟妹,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清河县主早就看宁氏不顺眼了,东府一家子都靠着西府养活,宁氏不说感恩,反而变本加厉的针对西府。如今顾伽罗好容易回齐家了,顾、齐两家的姻亲关系也终于能修复如常,这对于风雨飘摇的齐家来说,是何等重大的喜事?
宁氏但凡有一点顾全大局的心思,她都不该在今天闹事儿。
难道把顾伽罗气走了,彻底得罪了赵国公府,对宁氏以及东府有什么天大的好处?
损人不利己!
清河县主在心里骂了宁氏无数次。
其实,宁氏为何处处针对自己,清河县主也大约猜到了一些,无非就是觉得大长公主和她宁氏的诰封都没了,惟独清河县主还是体面的县主娘子,原本平起平坐的堂房妯娌,如今却一个跌落泥坑,一个仍高高在上,宁氏心里不平衡罢了。
再加上宁氏的儿媳妇和离了两个,而清河县主这边呢,不但儿媳妇主动回来,还有一个出身良家的清白女儿哭着喊着要给齐谨之做妾;
还有夫君,宁氏的夫君仍在诏狱受苦,而清河县主的丈夫却远在西南战场拼战功……宁氏和清河县主争了二十多年,斗了小半辈子,如今却输得一塌涂地,她如何不嫉妒清河县主?
所以,宁氏明知道做这些小动作对自己没好处,但她还是做了。她的心态也很简单,见你不好,我便开心了!
宁氏深深吸了口气,极力平复下紊乱的心跳,不自然的说道:“没、没什么,我这不是为谨哥儿高兴吗。”
努力将话题扯了回来,宁氏瞥了眼面沉似水的顾伽罗,顿时觉得心情好了许多,“伽罗,我知道你是个贤惠大度的好孩子,刘氏是咱们齐家的恩人,如今又对谨哥儿不离不弃的,显是个重情义的人,纳她进府,总好过那些黑了心肝的贱人。伽罗啊,你也别怪婶娘我多事,刘氏——”
宁氏一边说,一边注意着顾伽罗的表情。顾氏嫁来齐家的时间不长,但她的脾气大家都有所了解。爆炭一块,稍有不顺心就会发作出来。
宁氏特意命人通知刘楚楚今天来上门,为得就是这一刻:等着顾氏暴跳如雷人,然后拂袖离去!
但,令宁氏万万没想到的是,顾伽罗非但不恼,脸上还挂着浅浅的微笑。
面对顾伽罗的风淡云轻,宁氏忽然说不下去了,蠕动了下嘴唇,才总结道:“伽罗,刘氏对谨哥儿有情,品性也好,索性将她纳入府中,于你也是个帮手呢。”
顾伽罗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如同所有恭敬婆母的新妇一样,先看向清河县主,等着婆母给她指示。
清河县主舒了口气,方才她也一直悬着心,唯恐顾伽罗性子发作,会当场闹将起来。
现在看到顾伽罗如此,清河县主彻底放心了:顾氏果然进益了,竟没有被宁氏挑拨成功。
清河县主勾起唇角,直接对宁氏道:“弟妹费心了,不过谨哥儿还在西南,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纳妾之事不必着急。”
宁氏心里着急,脱口道:“那刘氏呢?人家的兄长是先大老爷的恩人,咱们可不能亏待了人家啊。”
清河县主笑道:“弟妹放心,刘家小姐那儿我自有安排。”反正不会再你继续撺掇他。
宁氏见没能挑拨成功,顿时觉得气闷,脸上不禁也带了出来。
用力撕扯了下帕子,宁氏忽的想起一事,又笑着说道:“大嫂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对了,还有一事,想请大嫂和侄媳妇帮个忙。”
清河县主皱眉,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话说自从宁氏丢了诰封后,就变得、变得像个市井粗妇,市侩、贪婪,根本不管什么脸面。
过去在家里,关上院门谁也不知道。可今儿不同呀,宋夫人还在跟前。齐顾两家是姻亲,清河县主和宋氏也是闺中旧友,但到底还是外人啊。
倘或宁氏闹起来,丢的还是齐家的人!
清河县主抢在宁氏开口前,先说道:“弟妹,伽罗刚回来,有什么事,先等孩子安顿下来再说。再者,亲家夫人也想去伽罗的院子坐坐,是也不是?”
最后一句话,清河县主是对宋氏说的,一边说,她还一边给宋氏递了个眼色。
宋氏会意,直接起身,道:“大太太有事寻县主说,我就不打扰了。香儿,咱们去你的院子看看吧。”
顾伽罗又扭头看向清河县主,给足了婆母面子。
清河县主很满意,笑着点头:“去吧,你和谨哥儿的院子是我命人安排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心意,正巧也让亲家夫人帮忙参详参详。若是哪儿不满意,只管来跟我说。”
顾伽罗屈膝行礼,“让母亲费心了,多谢母亲!”
宋氏牵着顾伽罗的手,母女两个出了萱瑞堂,顺着抄手游廊来到院子的西侧,穿过一个垂花门,来到一处独立的四合小院。
小院院门上挂着个牌匾,上书‘沉香院’三个楷书。
红漆院门敞开,提前过来的慧香、慧芸等丫鬟纷纷迎了上来。
宋氏和顾伽罗进了院子,细细打量着,沉香院坐北朝南,方方正正一个院子,正中三间正房,左右两间耳房,东西三间厢房,南面是一排倒座。
院子不大,至少相较于国公府的沉香院足足小了一大半。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关上院门,便是个独立的小世界。
宋氏满意的点点头,“还不错!”比她想象中的要好。
母女两个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进了正房,顾伽罗陪嫁的一整套紫檀木家具全都摆放妥当,正中放着一架紫檀五屏风式万字纹罗汉床,顾伽罗将宋氏让到罗汉床的左侧,自己则坐在了右侧。
“……你真不后悔?”宋氏犹豫了好久,才吐出这么一句话。
这还没进门呢,宁氏就弄出这么一出,这齐家,真心不是什么清净地方呢。
顾伽罗摇摇头,正欲说话,忽然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
“夫人,二小姐,前头院子来了内侍,县主请二小姐过去接旨。”慧芬气喘吁吁的说道。
顾伽罗拧眉:“有旨意?可知是什么事?”齐家的案子已经定了,宫里难道还有什么处罚?
慧芬年纪小,人却很机灵,她跟着冯妈妈昨天就来了齐家,只两天的功夫便在内院混了个脸熟,打听了不少八卦,外头传旨的事儿,她也听说了些:“好像是皇后娘娘将姚家表小姐赐婚给了东府的勉四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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