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羲等到第二日阿福病好了,才再次拜访了南桑大长老的住处。
这次不用下山进城,自从南桑大长老承认身份之后,他便离开了雪心斋,搬来了玉山之上,选了一幽静住处,距离姜羲的小院儿并不远。
有身为玉山山长的元堂先生照拂,南桑大长老这个姜族中最为德高望重之辈,想要住进玉山,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至少姜羲是这么以为的。
今日的拜访,她没有带阿福和计星,只身一人,右手提一个装满饭菜的食盒,左手提一小壶酒。
等她敲门后走进这间南桑大长老的新住处时,南桑大长老就坐在树下,笑吟吟地捋着胡须朝她看来。
这院子的格局,倒是与姜羲那小院儿有些相似,让姜羲生出些许亲切。
“你来了。”
“见过大长老。”姜羲双手置于胸口,行了一个标准的姜族礼。
“哎。”南桑匆匆起身,态度依旧温和,“你不必这般拘礼,还是跟往常一样,叫我南先生即可。”
若是在外,长老之类的称呼被人听去,难免有些不方便。
姜羲想想也觉得是,便从善如流地将大长老改回了南先生。
“这可是阿福所作的饭菜?我知道你今日会来拜访,正好没准备午饭,扫榻相迎呢。”
南桑说着,挪开面前众多书册,腾出小桌子来。
姜羲将饭菜一一摆上。
南桑看到还有一小壶酒,大感快慰,胡须跟着抖了起来,还让姜羲给他多倒上一些,他可是许久都没能喝上酒了。
“你们楼尘先生,最近在帮我调养身体,说我在北疆待久了,身体里积了寒,非要我少酒少肉控制饮食。你说,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咱们偷偷的喝啊。”
南桑眯眼笑起来,像个老顽童。
姜羲倒酒的动作一顿:“这不行,楼尘先生医术高湛,既然她都说了让你控制饮食,你也应该听话才是。”
“这……这怎么行啊!”南桑巴巴地望着姜羲提起来的酒壶,竟还小声抱怨起来,“连着小杯子都没倒满了。”
“行了,你今日就喝这么多吧,解解馋。”
姜羲说完,美滋滋地给自己的小酒杯满上。
这壶美酒还是她费了法子从盛明阳手里诓过来的,姜羲一直没舍得喝,今天念着要来拜访大长老,才特意翻出这壶珍藏。没想到最后还是落入她的肚里,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南桑有些忿忿不平:“听说你们玉山是禁止学生喝酒的……”
姜羲仰头的动作微顿:“唔,我觉得南先生面前这杯酒……”
“知晓了!知晓了!”南桑赶紧挡住了姜羲伸来的手,护住了那珍贵的小酒杯,顺便浅酌了一口,顿时摇头晃脑起来。
不过——
“你以前当真只是个普通的姜族人么?为何对我这个大长老没有丝毫的敬畏呢?族中那些小辈,可都怕我得紧。”
南桑这个巫史大长老的身份有多高呢?
姜族之内,以巫主为至尊无上,既是神明,又是君王,主宰生杀大权,一言九鼎而毋庸置疑。
这是来自血脉的威压,其中的壁垒是不可轻易突破的。
巫主之下,分为巫史、巫卜、巫医、巫舞、巫乐、巫匠六部。六部各司其职,由姜族内最强大的神巫担任大长老,各自执掌一部,其下又有强大神巫无数,担任普通长老。
长老之下,还有普通神巫,实力不够的,多在六部任职。再之下,就是连神巫都没有觉醒的普通年轻人了,通常会在六部共领的学堂内学习,对姜族长辈们来说,就是些还没成年的小娃娃。
偌大姜族,层层阶级,六部之大,又以巫史为尊。
巫史记载历史,通晓地理天象,每一任大长老,都是博学多识之辈,更是姜族中除了巫主以外最强大的神巫!
许多巫史大长老,同时也是其他五部大长老的老师,更会在巫主还未成长起来之时,担任起教导之责。
其地位之超然,由此可见。
而南桑,正是姜族之内,巫主之下的第一人!巫史大长老!
难怪南桑会说,姜族内的小辈们,都怕他得很。实在是南桑地位崇高,又积威深厚。
南桑适当表现出来的疑惑,姜羲只淡淡说了一句:“那不是怕,是敬爱。”
“看来你们以前的那位巫史大长老,应该是一个令人敬爱亲切的家伙了。反正我在族内,从没有人敢这么说我的。”南桑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对此,姜羲理解。
南桑想要打探她背后那个姜族的一些情况,无可厚非。
而她的巫史大长老么……
姜羲眼前一花,仿佛出现了那张慈爱亲切的脸,永远是笑脸面对她,却都把苦闷藏在身后。
“好吧,我们的巫史大长老,是我的阿翁。”姜羲无可奈何地承认了一个事实,“他挺宠爱我的,所以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威严。”
南桑微惊:“你阿翁也姓姜?莫不是神脉嫡系?那你也是……”
姜羲避而不谈:“是不是很重要吗?我现在的身体是姜元娘,一个普普通通的大云小娘子,那些神脉血脉的,都已经成为过往云烟了。”
南桑将酒杯残留的酒液一饮而尽,笑容中有些苦闷:“其实,很重要的。”
“哦?”
姜羲表示疑问之后,南桑却又不肯往下说了。
姜羲也不强求。
“其实,南桑大长老,今日我来,还有一事相求。”姜羲正色起来,肃然跪坐,语气里却有些压制不住的兴奋。
南桑抚着袖口的刺绣云纹,大致猜到了姜羲想要说什么——
“南桑大长老,我想求见巫主,借……周天星盘一用。”
周天星盘,姜族至宝!
此刻姜羲脖子上戴着一小块神金,那是穆玉姝临死前留给她的东西,小小一块便能够沟通天地。当日姜羲在华方山内祈神一舞,若是有神金帮助,根本不会出后来那些幺蛾子。
这么小一块神金尚且如此,而通体由神金锤炼打造,花费神金数量至少是姜羲这块神金的数万倍之多的周天星盘,又该有怎样的威力?
说到底,姜羲在山中见兽面玉佩,之后一路追寻,求的也不过是这个只为巫主掌握的周天星盘,然后借用周天星盘的神力……回家!
只有周天星盘,才有力量架起两个世界的桥梁,帮她打开回家之门,让她看到归去的希望!
姜羲太迫切地想要回家了!
所以,即使她知道周天星盘关系重大,不可能轻易外借,她也还是硬着头皮开了这个口!
南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怅然长叹:“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一个关于姜族的故事。”
姜羲不解其意,仍然洗耳恭听。
只听南桑娓娓道来——
“几千年前,巫王时代落幕,神巫失去呼风唤雨、移山倒海的通天大能,我姜族退出权力争夺自此隐居,王朝时代开始。
直至九百多年前,我姜族出了一位巫主。他本名姜禹,巫主真名少禹,我们皆称之为……少禹巫主!
前朝大周建立之前,皇族姬氏得知我姜族存在,七请少禹巫主出山,最后在少禹巫主的帮助下,建立了强盛的大周王朝。少禹巫主不慕名利,在大周建立后不久便拂袖离去,重新隐居神山不周,直至在神座上溘然长逝。”
姜羲听着听着,诧异起来。
她以为南桑大长老会深入讲讲这个少禹巫主的故事,可为何,就这么寥寥几句,故事就收场了?
她往南桑望去的时候,见他面露悲戚时才明白,少禹巫主的逝去不是故事的结束,而是故事的开端。
“……我姜族,自少禹巫主之后,便再无巫主了。”
夹杂着叹息、悲伤、绝望、迷惘等等情绪在内的一句长叹,便是南桑要讲的故事!姜族再无巫主!
“怎么可能!”姜羲脸色骤变,腾地起身带翻了酒杯,酒液撒了她一身,她却毫无所觉,瞳孔微微颤抖着,“没有巫主……怎么会没有巫主!”
南桑却再次肯定了这个事实:“少禹巫主的故事,也是我姜族最后一位巫主的故事。”
“那……那姜族呢?姜族怎么办?”姜羲几乎无法想象,没有巫主的姜族,要怎么活下去。
巫主的存在对于姜族而言,可不只是一个领袖那么简单!
南桑的声音沧桑得像是在竹简上篆刻历史的小刀,一字一句,素手拨开迷雾,将那段历史无比真实地展现在了姜羲面前:
“少禹巫主之后,虽然没有巫主的领导,但那时周天星盘还在,少禹巫主的小儿子姜堰,也是少禹巫主逝去后的巫史大长老,带领着当时的所有姜族人,决定退居我姜族神山不周山。不知道,姜羲你是否还记得,我在雪心斋跟你提过的,北疆神山的故事?那便是我姜族不周山。”
“不周山……不周山……”姜羲想起来了。
她前世居于白玉城,而不是不周山,不是因为不周山不存在,而是到了她那一代的时候,不周山早就毁灭在历史长河里了。
至于这个世界的不周山还存在,姜羲也并不奇怪,这其中是几千年的时间差距。
“姜族隐居不周山后,经过历任巫史大长老兢兢业业的维持,姜族勉强维持了运转,度过了几百年的太平时光。但是,天不生巫主,姜族世代如黑夜……几百年的时间里,我姜族的后代也越来越孱弱,血脉越来越不堪,实力大大消退,不周山也在这场寂静中,走向了衰败。”
姜羲聆听着这段历史的时候,哪怕知道它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不可能在改变了。却依然满腔愤懑无处发泄,恨不得能有大神通扭转时空回到过去……然后呢?以现在的她,回到过去又能做什么?
深深的无力感,从姜羲的骨头缝儿里钻出,逐渐蔓延全身。
故事还没有解释,南桑继续道:
“衰败,也代表着矛盾。有巫主在时,姜族齐心所向势不可挡。没有巫主,又经过几百年的时间,我姜族内部到底爆发了矛盾,这也间接地导致了几百年前的不周山大乱,一批神秘人趁机侵入了不周山的姜族内部,想要掠夺天机,翻阅姜族功法……”
姜羲紧紧掐着掌心:“哪里来的神秘人?”
“大概是一些追求长生问道的炼气士吧,这些人都已经消亡,没有听说过存在了,但是那时候的姜族,却是实实在在地遭受了重创。”
南桑说得简单,姜羲仍然能够大致描绘出当时不周山上的场景。
内有族人不满反抗,外有敌人趁机而入,种种矛盾齐齐爆发,那时的不周山必然是风雨飘摇,对姜族而言更是大危机!
“然后呢?”
“然后啊,那一任的巫史大长老选择以命祭周天星盘,肃清了整个不周山,山上所有人,不管是姜族人还是侵入者,都遭到了驱逐,我姜族的诸多至宝也就此被封在山中不见天日。不周山的入山通道更是被直接关闭,整座神山就宛如在视野里被抹去了,之后几百年,再也无人寻到踪迹。”
姜羲从中捕捉到一个关键:“那,周天星盘呢?”
“不周山之乱后,便从此失落了。”他顿了顿,苦笑着看向姜羲,“所以,并非是我小气,不答应你的请求,而是我姜族一无巫主,二无至宝,实在是无能为力。”
姜羲沉闷得说不出话来。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那日在华方山中,你去探访朋友,回来路上被人刺杀的事情?”
姜羲毫不犹豫点头:“记得,不瞒你说,刚开始我对长老你们有所忌惮,就是在猜测你们与那批人是不是有关联。”
她倒是直言不讳。
“哦?那你是因为什么决定相信我们的?”
姜羲冷静分析道:“第一,那日虽然有人刺杀我,也有人救我,我想你们应该是救我的人;第二,那些人身上的巫印,与你们有所不同。”
“是啊,那日计星从我们的人手里夺下一具尸体,你也应该发现那个人身上被抹去的巫印了吧。”
南桑说的,正是姜羲当日在神秘人的脖子上发现的那个,被火灼烧过的丑陋疤痕。姜羲也是一眼就感觉出了,那个疤痕,原本应该是巫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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