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有姑娘在叫掌柜,许是有事,掌柜出去后,屋里只剩谢珉和胡车儿。
胡车儿对谢珉的话没大听进去,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好心办坏事,一时有些萎靡。
谢珉道:“胡兄莫要自责,其实谢珉确有一事相求。银子的事,他人也能借些,独独这件,非胡兄不能成。”
“何事?”胡车儿听他言这件事如何重要,只能自己办,黯淡的眼瞬间亮了起来,“什么事都好说,包在我身上!这次兄弟我一定不会再搞砸了。”
谢珉并未第一时间答复,他走到门边关严门,方才凑到胡车儿耳边,低声道:“这楼里有人要害我。”
“什么?”胡车儿大惊。
他向来以为除了那些个天生肠子就乌黑的贪官污吏,余下的都是善人,如今陡然听谢珉说他常来的青楼就有人想加害谢珉,一时难以置信,心道这恶人竟无处不在。
他的好兄弟岂会撒谎?
谢珉道:“所以谢珉想求胡兄帮忙,今夜子时,带谢珉悄无声息出去。”
“甄太监限制你进出了?”胡车儿怒道。
谢珉道:“并非,只为掩人耳目,谢珉恐是找到了那人加害谢珉的证据,所以想去寻个大夫,暗中验看一番,又怕此举暴露,促使那人加害于我,是以求助于胡兄。”
“本来胡兄替我神不知鬼不觉去一遭,最是方便,只是其中曲折,道来复杂,有难言的地方,才非亲身去不可,并非我不信任于胡兄。”
“我怎会怀疑,无需解释。”胡车儿道。
谢珉眼中适时流露出几分仰慕,道:“我听掌柜说,这等偷取一人的本事,全天下只有胡兄……”
他这话有夸大的成分,胡车儿却听得飘飘然,心想他对自己竟如此信任,将这般关乎性命的事交托,他忙道:“那我该如何行事?”
谢珉道:“今夜子时,谢珉会钻进麻袋里,将自己放在窗边,胡兄一来,提着麻袋跳窗出青楼即可。”
胡车儿偷盗宝物的事干腻了,如今被嘱托偷人,又紧张又觉新奇,跃跃欲试。
谢珉拉他到窗边,指点他到时麻袋所放的位置,又将他的屋子在青楼什么方位告知。
胡车儿知他谨慎,道:“兄弟莫要担心,我干的就是这一行,辨路、断方位、寻物,再精通不过,绝不会摸错。”
谢珉放下心,继续道:“为防加害之人察觉戒备,你顺着这条道穿过巷尾,将麻袋放在后边不远的小树林里,就自行离去。”
胡车儿顺着谢珉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条在青楼左侧的狭窄巷道,就在他们如今所站的窗下,胡车儿是知道这条道的,收粪水的凌晨总打这儿过,难免泼点粪在这道上,又非官道,无人打扫,青楼也懒得弄,是以这条小巷臭气熏天的,越发没人去了。
谢珉沉声道:“拿到就下去,过程越快越好,莫要同我言语,放下便若无其事地走,莫要回头,回去路上若是遇见可疑之人,想办法与他周旋,助我脱身,胡兄能否做到?”
他带着点质疑的话让胡车儿一激,道:“这等小事兄弟我要是做不到,头拧下来给你当鞠踢!”
谢珉忍不住笑了:“哪舍得?”
胡车儿痴痴地笑,心下甜滋滋的,只道他这好兄弟比女人还令人着迷,夸上一句,能让他乐上三天不止。
二人约好后,谢珉从胡车儿带来的包袱中拿了一些能现用的银票,就让胡车儿将剩下的又带了回去。
若不是意外结识胡车儿,这点银钱可搞不定一具尸体。
小半个时辰后,胡车儿跳窗进来,按照谢珉吩咐,给他带了个结实牢靠的麻袋和一身普通老百姓所穿的短褐。
青楼里小倌为了美观和助兴,穿的衣服下摆极大,袖长而收腰,且颜色多鲜艳,极不方便行动。
胡车儿走后,谢珉将衣柜里的尸体拖出,塞进麻袋,仔细封上口,又放回衣柜。
他脱下衣服,连亵衣也脱了,贴身换上胡车儿偷来的短褐,然后在外面套上他平素所着外裳。
忙完这,谢珉又将藏在衣柜底部的药盅取出,用前一日偷藏的汤匙挖出药渣,填塞进已被他抠空的胭脂盒里。
他将药盅纹丝不差地放回原先的位置,然后把小胭脂盒塞进了里衣口袋。
谢珉很清楚知道,时间不等人,目前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处理尸体,任何其他打算都得为之让路。
之前的谢珉是否死于毒杀,这个问题的答案在眼下并不重要,因为真正能瞬间要他命的,是那具藏在衣柜里的尸体。
一旦被发现,他的命就被攥在别人手里了。
如果是甄太监的人发现,他未必会死,因为甄太监贪财无德,不讲杀人偿命,只想他替他赚钱,但有这样大的一个把柄在他手中,他再想脱身就难了。
其他人发现,只可能更糟。
掌柜来路不明,善恶难辨,敬而远之,暗中试探方为上策。他做任何事,得避着他。
掌柜心思缜密,颇为圆滑,像是见多识广的,之前见他酒醉,竟着急说出“不就为个几百两,你至于吗”这样的话,极有可能本身颇为富贵。
毕竟对一个青楼掌柜来说,他光干这份工,不收嫖客贿赂小费的话,可能一两年都挣不到几百两。
大楚的几百两,相当于现代的几万块,一个低贱的小倌陪一顿酒就能得到这个数,在一般人眼里,绝对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他却觉得不值,其中深究起来,学问可就多了。
但他现在没空深究。
之前的谢珉若真死于毒杀,他也不用再低调避退,因为没用。
他活着,活得好好的,对加害之人来说,就已经是他发现端倪的铁证。
该来的总会来,他躲不掉。
而之前的谢珉若真死于毒杀,这毒效力来的这样慢,大夫又瞧不出来,足以证明下毒之人有所忌惮,不敢明目张胆行事,想把之前谢珉的死伪装成身染恶疾病逝。
那他们就算再对自己下手,也势必会避着众人,用阴毒鬼祟的手段。
而对待鬼祟最好的办法,就是张扬放肆。
越张扬,他们越不敢下手。
白日的青楼是昏昏欲睡的,除了饭点,小厮姑娘都在补觉,这里的一群人昼夜颠倒,晚上才真正活过来。
又到了夜间,青楼刚热闹起来,甄太监府上来的下人就将掌柜叫出去了。
那下人举止傲慢,说话声尖酸刻薄,摆得一股子官家气,好像他才是主子,掌柜弓着腰,赔笑与他周旋片刻,才松了口气,转身上楼,心道这谢珉来事的本事真不小。
不过这人,不怕会来事,怕的是来事了也没人注意,没人愿为他驻足花时间。
谢珉显然不在这一类,他摆明了只是个小倌,却惹得各路大爷费心费神与他纠缠,甄太监被他气得可是一天都没吃下饭。
底下姑娘手和嘴都在嫖客们身上,眼睛却瞅着门外,如今见掌柜神色,暗喜谢珉要遭殃了。
他众目睽睽之下不收胡车儿带来的宝贝,可是把甄太监得罪惨了。
是个聪明的,就该收下胡车儿所赠,转头献上讨好甄太监,他倒好,这时候装清高立牌坊,一点不识趣。
这下嗜财如命的甄太监铁定叫他好看。
甄太监这两日定是在为谢珉物色显贵的恩客,若是因此记恨他,保不准给他找个脑满肠肥又爱折磨人的老爷开|苞,姑娘们想到这,就不住发笑,毕竟那些个花样多、床上变态的爷可不少。
这楼里,虽说都是伺候,伺候什么人,讲究可就大了。
最顶尖的爷,当然是钱权两得、仪表堂堂又榻上温存的,权能庇佑,财能富贵,相貌助兴,干事养人。
只是这种爷,提着灯笼都难找,就是找着了,也轮不到她们,都说什么锅配什么盖,他们眼光挑剔得很,入眼的不是花魁头牌就是名妓绝色。
稍次一点的,有权无财。权能生财,都说十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当官的只要不是抱着为民请愿的抱负和两袖清风的要求去的,借职权便利捞点油水,积银末成银山,不过是时间问题。
官府里,有权无财的大多年轻,初入官场,这种的逮上一个,钓个几年,银子也就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了。
姑娘要是对自己的手段有把握,对方又是个深情的,将赌注压在人身上,心甘情愿地跟人家,到也不全是赔本买卖,但也的确有风险,不乏睡了翻脸不认人的主,那就是又倒贴钱又亏色了。
再次,就是有财无权的。权能生财,财却不大能生权,毕竟商人再有钱,也只是良民,士农工商,商最末,官和民,又是天壤之别。富商有再多银钱,也只能巴结官员行事,真要翻身,要么等天灾花银钱捐官,要么就是让自家子嗣科举,自个儿光想靠砸钱弄到实职,无异于痴人说梦。
再往下,就是无权无钱的老百姓了,不提也罢。
掌柜刚到谢珉住处,就见谢珉往外走,问了问,听他说出去,心道果然是去查药了,难怪反常地夜间离开。
有卖身契在,甄太监一点不怕楼里人出去,毕竟逃到哪儿,官府都能给抓回来。
午夜子时,胡车儿按照谢珉吩咐,顺利飞檐走壁拿到麻袋,一拎果然是一人重,抱着那团,的确是冰冰凉凉的皮肤触感,胳膊是胳膊,腿是腿,是谢珉无疑。
他扛着麻袋迅速从窗边跳下,然后憋着一肚子得意的话,在巷子里一路飞奔,不出三两分钟,就到了谢珉所说的小树林。
他将麻袋轻撂下,准备明日找谢珉讨赏去。
谢珉早些时候从青楼大门出,绕了一圈,一早就在树林里等着,见胡车儿将麻袋放下走远,便出来拖走了麻袋。
他费了一番劲,用石头砸毁尸体的脸,将之埋掉,用干土盖了起来,伪装成挖之前的样子。
他先前仔细检查过,之前的谢珉身上并无特殊胎记和痣,有辨识度的只有脸,这具毁容的尸体就算被发现,也不会让人联想到之前的谢珉身上。
——只要没人能证明,毁容埋尸的事是他干的。
所以无人证极重要,他只能选择偷梁换柱这种方式。
埋了其实是有隐藏风险的,毕竟尸体就是证据,一把火烧了才是死无对证,只是条件有限,他无法这么做。
尸体烧了味儿大,加上有火光黑烟、骨头炸裂声,肯定第一时间被发现,他不会武功,到时候被抓个正着,就是死罪。
让胡车儿行事倒是安全,只是他向来忌讳交浅言深,退一万步讲,胡车儿对他真赤诚一片,他就更不能让他知晓其中内情。
他不知道,如果有事发的那天,就不会被牵连其中,就算不出事,也不用担惊受怕诚惶诚恐,生怕有一日睡梦中呓语,将秘密吐露,惹祸上身。
最能保密的人,是不知情的人。
在胡车儿那儿,他偷的只是个活人。
胡车儿需要知道的只有这点,其他的是他该承担的,该去解决的。
风险是可比较的,他做的任何决定绝不是没风险,事实上干任何事,都有风险。
他只能选择风险系数最低的那个。
人活着本身就是概率奇迹。
至少最艰难的一步,如今已经完成了,并无人发现。
下一步是不在场证明,这个需要人证,一旦事发后,他得有人证证明先前这大半个时辰,他并未出现在小树林附近。
谢珉在短褐外穿上今日出来时所着的衣服——他先前出来时脱掉了,怕被发现怕弄脏,如今做完一切,需要若无其事地离开,就又穿上。
从树林出来,在官道上走了没多久,打老远听见打更声,谢珉靠周围建筑辨出方位,身体转了个方向,面向青楼所在走。
打更的远远瞧见黑夜里有个模糊人影在靠近。那人身材颀长,走路摇曳生风,衣服上的暗纹随他的动作一闪一闪地浮动,惹眼极了。
那人似是瞧见他,扬声道:“等等——”
打更的止住脚步等他。
那人快步过来,离得近了,他才瞧清那人面容。
来人额上冒汗,似是走了许久的路,脸微微发红,身上冒着热气,衬得容色越发逼人,他现下正欣喜地瞧自己。
打更的认得他,他原先是“生门”家老鸨的儿子,后来被卖做小倌,前些日子因为绝食闹得厉害,大家都在私下议论,说他可怜。
他问:“夜里了怎么还出来?这是走了多久的路啊?”
谢珉道:“我不大舒坦,连夜出去找大夫,不想迷路了,绕了大半天,正要回青楼,得亏遇着您,还麻烦您给我指个路。”
“好说好说,”打更的热心得很,拽着他袖子,给他指道,“您顺着这条路走到头,往左拐,到头再右拐,角落里就是,是有些难找,快些去吧,那位大夫出了名的医术高超、板正谨严,再放心不过。”
谢珉诚恳道谢,热情和他寒暄几句,便又掉头,如此找了几个人,捏造不在场证明。
医馆里,大夫说完结果,见面前人沉默了,冷声道:“我说你这确是疑神疑鬼了,咱平民老百姓的,哪个会有那功夫加害?这里头非但没毒,反倒加了两位极珍贵的药材,让你调理身子的,也不知是哪个宅心仁厚的大夫自掏腰包,你现今却要怀疑他,将心比心,于人有亏。”
谢珉心不在焉,脑中浮现掌柜精明瘦削的脸。
不是自掏腰包的大夫,是他。
所以他能敏感地闻出衣柜处有药味。
他会医术,他暗中帮自己。
他竟是好的。
但药的确没毒。
之前的谢珉真的只是病死?
谢珉压下满腔困惑,抬头敷衍道:“先生说的是,先生可否给我开点泻药?天热,不留神总容易吃些腐烂的东西,我想拿些,以备不时之需。”
大夫狐疑看他,似是因先前一着,对他的人品有所不信任,谢珉道:“那给我一剂即可。只是泻药。”
他强调,并说:“我发誓,是我自己吃。”
剂量小又毒性低,大夫迟疑了一下,还是开给了他。
谢珉付了钱,就回青楼了。
医毒不分家,掌柜懂不懂医,试一试便知。
第二日午间,甄太监那边又来人了,掌柜上楼去找谢珉,一推门,见他正用茶水洗碗筷,似是准备吃饭。
他想着这人生在这种地方,倒是爱干净得很,不比宫里那些贵人差多少。
“有什么事吗?”谢珉问。
掌柜道:“甄太监给你寻到恩客了,托我跟你说一声,人今天下午就来相看,让你先准备准备。”
谢珉洗筷子的手一顿,似是有些意兴阑珊道:“哦。”
“你这是何意?”
谢珉道:“闹了胡车儿这一出,他保不准有心整我。”
“你既知晓,当如何?”
“如何?”谢珉头也不抬,懒懒散散道,“不如何。”
“你别打哑谜了!”掌柜觉得他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谢珉:“食不言寝不语。”
他洗好碗筷,强迫症似的将筷子对对齐,然后才开始动筷,掌柜的目光落到他饭菜上,微微闪烁,忽然徒手抓住了他的两根筷子。
“你干嘛?”谢珉的目光落到他握住自己筷子的手上,皱眉道,“你害我又要重洗筷子了。”
掌柜脸色发阴:“别吃,这菜有毒,不过别害怕——”
谢珉嘴角微翘,似是笑了一下,淡声道:“我知道。”
“不打紧,就是一般的毒——啊??你说什么??”
“你不是问我,怎么对付甄太监吗?我给自己下了点泻药,我病了,他总不好让腹泻不止的我去接客。”
掌柜:“……”
谢珉抬头,深黑的眼睫一点点掀起,似笑非笑问:“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这菜有毒的?”
掌柜手抖了一下,煞有其事道:“青楼里什么腌臜事都有,见得次数多了,闻就闻出来了呗。”
谢珉心下有数,并不多问。
本就是试掌柜,他也不吃了,闲坐在窗边,看楼底下聒噪不止的路人。
对面不远的茶楼酒楼,这两天宾客的吵吵声就没歇过,尤其是今天,格外的闹,听得他头疼。
他道:“外头这是怎么了?莫不是都在议论异姓王回京的事?”
这两日楼底下的小厮嫖客也说了好几嘴,谢珉事情缠身,并未太关注,只是隐约记下了这事。
掌柜道:“是啊。不过这其实跟我们没多大关系。”
谢珉道:“是啊,朝廷的事是朝廷的,咱普通老百姓,哪管得着。”
“对了,”谢珉像是来了兴致,道,“这宫里最俊的爷,是哪位?”
掌柜正替他从窗外倒洗碗筷的水,闻言差点连盆带水泼出去。
宫里头最俊的,自是自家主子。
他道:“你问这作甚?我一个小掌柜,哪里晓得?”
“那坊间传闻呢?我一直不大出去,也不太爱同人交流,不很清楚,如今倒是有些好奇。”
掌柜垂下眼:“自是天子,风流俊雅,威仪万千。”
谢珉看向他:“果真?”
掌柜见他蹙眉沉思,心下一惊,暗道他莫不是在盘算着爬谁的床好?
谢珉心道不是皇帝,又抬头问:“那再往下呢?是何人?他们都在说楚王,他生的如何?”
掌柜握紧铜盆:“你这是要……?”
谢珉道:“我寻思着,不想变凤凰的山鸡,不是好山鸡,人是要脚踏实地,但志向立得远大些,却也没错,天子后宫佳丽三千,我铁定是攀不上了,我实话跟你说了,我不赎身,是想找个好恩客庇佑。”
”恩……”掌柜揩了揩额上的汗。
“你不会嫌我眼高于顶,白日做梦吧?”
“怎会……”
谢珉问:“对了,刚说到哪儿了?楚王生的如何?”
“他……我哪见过?”掌柜如鲠在喉,僵硬道,“听说……一介武夫,相貌平平。”
谢珉似是遗憾地点点头:“哦。”
原来是楚王的人。
来头竟这般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