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1 / 1)

吕东穿梭在善男信女的人群中,眼睛四处张望着,寻找能启迪她人生智慧的禅语。忽然,前面观音殿前的广场上,一个手持粗大佛香,矮墩肥硕的身影映入眼帘。那不是郭有亮郭台!吕东像触了电一样,下意识地闪到了花池的后面。躲在阴影里,她暗自思付,自己为什么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做亏心事了吗?没有。只是被郭有亮当面宣布停职之后,她觉得自己和台长之间产生了一种距离。再见面会有一种不知道说啥的尴尬。想到这儿,她心里稍稍平静下来。

堂堂一台之长,也要求佛祖保佑吗?这个问题一下又让她来了兴致,她忍不住从花池后探出半个身子,观察郭有亮的动静。

郭有亮一边在香炉内点香,一边和旁边的一位妇女说话。显然,那位应该是台长夫人。点完香,两人转身缓步走上观音殿的台基,准备向菩萨鞠躬行礼。突然,有一个人冲出来,开始有意识地为他们疏导面前的人群。那不是广电台后勤处处长全兆斑!全处长脖子上挂着一台单反相机,他站在老俩口的左前方,开始为台长和台长夫人的上香活动拍照留念。他左右摇摆着身体找角度,然后眯着左眼,呲着牙,右眼盯着取景器,频频按下拍摄键。表情不雅,但动作看着还算专业,略显娴熟。要知道这样的场景需要抓拍,摆不得,是需要功力的哟!一位后勤处长为了进步竟然被逼得多才多艺。

全处长拍照的间隙,满脸堆笑地看着郭有亮,那神情就像奴才看着主子。吕东以前听说过,全兆斑围着领导鞍前马后,吃饭拉屎,大小事务,伺候得很是周到。当时觉得老全也不过是眼皮活、识时务而已。今天这一幕,所有的传言都能联想出画面来了。看来,传言不一定都是谣言。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全兆斑也有四十大几岁了,鬓角已能看见白发。人长得方头大脸,看上去很正派的一个人,他内心藏着多少苦楚谁能知道?也许他最该上香拜佛,求佛祖保佑。但全程他都在背对着菩萨。手里紧紧拿着单反相机,不敢放下。

再看郭有亮。双手拿香,举过头顶,虔诚地向着殿内鞠躬。吕东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能想象出来,那副神情和周围的香客不会有不同。领导也要烧香拜佛。吕东一下意识到,侯宝才越过台里举报她这位总监,某种意义上也是在举报台长。对郭有亮来说,这应该是他官场生涯中一次不大不小的黑天鹅事件。他的仕途也许由明朗变成了暗淡。种种迹象表明,郭有亮应该是感受到了市领导传递的压力。

吕东把眼神从郭有亮身上收回来。目光在眼前的一张张脸上掠过,如蝼蚁般黑压压的众生,脸上都带着忧郁之色。来这儿上香的,心里应该都有个过不去的坎吧。都是来这儿寻找找解脱之道的。即使最不信佛的人,进了寺庙的门,也会开始相信头顶三尺有神明。给佛祖磕个头总没坏处。灵与不灵,也许又是另一回事。重要的是上香这件事的行为本身,能让焦躁的心变得踏实。在万千解决问题的方案中,到寺庙上香求佛祖保佑是成本最低效果又不一定最差的那种。好像只要跟佛祖打了招呼,只要足够虔诚,佛祖多少都要给个面子。不会再让凶险与厄运降临到自己头上。这也许就是导致这里人头攒动的原因吧。

吕东紧锁的眉头开始舒展。她认识到,信仰很重要,甚至比三甲医院里的心理科专家还管用。有了这种化解的渠道,出了寺庙的门,人们就有了继续偏执,继续争斗,继续纠缠不休的理由和勇气。郭有亮是,韩鹏是,自己何尝不是?

离着被当面宣布停职不过两天,大家还是不见面的好,免得尴尬。想到这儿,吕东目视前方,沿着边廊继续向前走去。

万佛楼高三层,飞檐走壁,雄伟壮观。今天有法会,远远地能听到大殿里和尚念经的声音。广场上的人群自觉地站成一排一排,比观音殿那边整齐多了。敬香的人大都闭着眼,嘴里默念着,向着神圣的殿堂鞠躬。有的人甚至直接跪到了地上,像布达拉宫广场前的信徒,匍匐着身体行叩拜大礼。场面庄严而神圣。

吕东站在环形的抄手游廊上,手搭凉棚仰望了一下。她没有再往前走,而是沿着游廊向东走来。果然,在廊壁上,像裱好的字画一样,挂着很多生活禅语和禅宗公案。她兴致满满,一个一个认真地读起来。

修德、积福,就是创造培育善因善缘。不间断地培植善因善缘,恶缘就停止了。善缘成熟了,恶因就会推迟现报。

我们心地清净了、心地光明了,无烦无恼,菩提增长,智慧开发,就是佛国净土现前。

有包容才有和谐,有和谐才有温暖,有温暖才有利于一个人的进步。

觉悟人生是智慧解脱,奉献人生是慈悲关怀。二者的融和无间就是菩萨的人生,是大乘佛法的真精神。

修行是要养成适应逆境的功夫——在生死面前欢喜地接受,在痛苦面前欢喜地接受,在一切打击面前欢喜地接受,在一切挫折面前欢喜地接受。

……

她边走边看,开始是皱着眉头,后来眉宇间慢慢舒展开来,最后变成了不停地点头。曾经在她的认识里,寺庙就是官员、商人,还有那些普通的善男信女们寄托心灵的地方。和尚嘴里那些晦涩难懂的经文,多少还有些恐怖。像什么“立地成佛”、“南无”、“般若”等等佛教用语,跟大家日常沟通的语言是两个体系,觉得离自己是那么得远。今天来到天安禅寺,看到这些生活禅语,通俗易懂,发人深省。真有启迪人生智慧之功。这一刻,她总算明白了,原来佛教有很多宗派。禅宗是其中一个。怎么觉得,禅宗更像是大学里的哲学课呢?吕东边走边想,边想边看。前面墙壁上张贴的几则禅宗公案又引起了她的兴趣。

坐禅无功

怀让问:年轻人,你在这里坐禅,究竟图什么?

道一说:成佛。

南岳怀让便找了块砖头,在墙上磨。

道一问:和尚磨砖干什么?

怀让说:做镜子。

道一说:磨砖岂能成镜?

怀让说:磨砖不能成镜,坐禅岂能成佛?

道一问:那要怎么样?

怀让说:牛车不动,该打车,还是打牛?

道一答不上来。

怀让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到底是要学坐禅,还是要学做佛?如果学禅,禅非坐卧;如果学佛,佛无定相。像你这样整天坐禅,这不是学佛,是杀佛。

马祖道一如醍醐灌顶,顿悟。

禅宗六祖惠能说:

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

自若无佛心,何处求真佛?

吕东站在这则公案前,久久伫立,凝神沉思。这种启迪人开悟的小故事真是生动。她信步往前走。前面又有一则。

大宋有位提刑官请教法演禅师修行悟道的法门。法演笑眯眯地看着他说:大人年纪轻轻,多少总读过点情诗吧?有两句非常贴切:频呼小玉原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

官员听罢,唯唯诺诺而去。

法演的弟子克勤问老师:这位大人明白了吗?

法演说:他只认得声音。

克勤问:既然他认得声音,怎么不对?

法演猛喝:祖师西来意就是庭前柏树子吗?说!

克勤恍然大悟。

于是应声答道: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法演说:恭喜!

吕东略感深奥,有些似懂非懂。再看,旁边还有释义。

我们知道,西晋美男子潘岳小名檀奴,于是女孩子就把心仪的帅哥叫做檀郎。帅哥哥到家里做客,千金小姐不便出面相见,就频繁呼叫丫环小玉。其实她什么事都没有,只是想让情郎记住自己的声音。

但是法演禅师断喝一声:菩提达摩来中国的意图是庭前柏树子嘛。这里面还有一个故事。僧徒问菩提达摩为什么要来中国,高僧回答:庭前柏树子。看似答非所问。实则是要说明实相无相的道理,也是告诉我们不要执着于表面现象。意思就是说,不但祖师西来意没有来意,就连庭前柏树子也并不就是柏树子。只是认得声音,怎么可以呢?

通过什么途径觉悟,是吃饭、睡觉还是喝茶或者恋爱,都无所谓,因为频呼小玉原无事。甚至就连“檀郎认得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认得心”。认得心就是认得佛,也就是觉悟。但,这是你和佛之间的事。只有你和佛知道,也只需要你和佛知道。正如少年时代的风流韵事,需要别人知道吗?不需要。重提旧话原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心。而且,是认得自己的心。

吕东双手一拍,激动地默念道:“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重提旧话原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心。修行悟道就是自己的事,与其他无关!”没想到禅宗的宗教色彩这么淡,哲学意味却这么浓。这明明就是人生哲学嘛。

吕东正沉浸在禅宗启迪智慧的愉悦中,忽然身后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一个兴奋而又利郎的声音喊道:“吕姐,你也在这儿!”

吕东猛地回头看,竟是柳南!她顿时有了一种和亲人久别重逢的感觉。欢笑着,上前把柳南搂在了怀里。

柳南热情地和吕东相拥。虽然两人已经越来越谈得来,但如此亲昵的拥抱还是第一次。柳南被感动。她感受着吕东的身体,这明明就是闺蜜或者姐妹之间的拥抱。那么温暖,没有距离。她眼睛里闪着光,看着吕东。脑子里蹦出的话题还是工作。没等吕东问,她便直接了当地说自己是来拍镜头的,然后开始阐述策划这期选题的意图。

吕东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她已经看出来柳南还不知道自己被停职的情况。眼里很快现出了忧郁之色。该不该告诉小姑娘呢?她扶着柳南的胳膊,沿着回廊一边往前走一边琢磨。自己这一停职,不知道何时才能返岗。还能不能再回到新闻频道,也许都要打个问号。想到这儿,吕东内心一热。很多人,很多事,都没来得及打招呼,没来得及告个别,就这样结束了吗?一种强烈的留恋和不舍涌上心头,让她怅然若失。想想那个停了她职的人,此刻也正在寺里上香。有可能在哪个角落里正注视着她,吕东一下收敛了情绪。她下意识地把身体靠得柳南更近了一些。然后,喃喃地说:“柳南,中午咱们一块吃个饭吧?”

柳南扭过头看着自己的上司,紧张而又兴奋,嘴里连连说好。然后问:“姐,你是一个人来得吗?”

吕东此时才想起韩鹏。她拍了一下额头,笑着说:“啊,我都忘了。我还有一个同学。男闺蜜!”

柳南瞪着眼,笑着问:“哟呵,那我在还合适吗?未来的姐夫会不会骂我没有眼色?”

“哎呀,不会。我们目前就是同学关系。他在民生网,都是媒体的,一块吃个饭聊聊天,没啥。”

“那我就听你的。你的男闺蜜不高兴了,可不能怨我!”柳南说完,两人都开心地笑。忽然背后一个男人拍了一下吕东的肩膀,严肃地问:“谁是你的男闺蜜?”

见有人动粗,柳南本能地要保护自己的领导。正想质问此人是谁,怎么这么没礼貌。看到那张脸,马上转过神来,意识到这就是那位“男闺蜜”。然后羞赧着脸说:“哟,说曹操曹操到。该叫哥,还是叫……”

“既然吕总说了,叫姐夫不合适,那就叫老师吧!韩老师。”韩鹏一本正经。

“韩老师好!”柳南恭敬地点了点头。

“柳南,这么快你就不认识我了?”韩鹏仍然板着面孔问。

柳南一怔。

吕东马上接应道:“哦,对对对,前一阵儿你考民生网,你们是不是见过?”

“当时你去报名,还是我接待的你。虽然你放弃了面试,但我可一直记着你呢,本来你现在应该在民生网做出镜记者呢!”

“呸!我们柳南现在是北江台的名嘴,名主持,不比你民生网的出镜记者好!?”

柳南被夸得红了脸。难为情地说:“吕姐又抬举我呢,刚干了不到一个月,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哪儿敢妄称‘名’。”

“哎?”吕东一推韩鹏的胳膊,嗔怪道:“你是不是站在我们后面听半天了?这可不礼貌!”

“唉,有时候只有这样才能听到真话。这跟你们电视台的记者去暗访一个道理。”韩鹏摘下脸上的墨镜,使劲儿吹了吹上面的土。面带失落。

“你刚才给佛祖上香,一直戴着墨镜呐?”吕东转移了话题。

“确实没摘。不过,戴墨镜与不戴墨镜有什么区别?关键是心诚不诚!”

“哟呵。按你的逻辑,来不来上香都无所谓。只要心诚,在哪儿都行。”

“你说得貌似不无道理。”

……

看两人聊得热闹,柳南知趣地把头扭向万佛楼广场。拿出手机继续抓拍照片。突然,她“啊”地一声喊起来:“江兰!东姐东姐,你看,那是不是江兰?”

吕东一惊,向前跨了一步,顺着柳南手指的方向看去。可不,那就是罗江兰!正在学着别人的样子,又是鞠躬又是点头地上香。她身旁那个男生是谁?看身形倒也有点眼熟。吕东看了看表,已经11点多了。正好,中午大家一块坐坐。真是天赐的机会,这两位都是自己喜欢的小妹妹,今天能在天安禅寺碰到,也算是冥冥中注定。她让柳南过去喊江兰,等她上完香马上过来。

柳南满口答应着,向广场跑去。不一会儿,两个年轻的女孩子有说有笑地过来了。罗江兰远远地就冲吕东喊“姐”。走近了,像个小妹妹撒娇一般求抱抱。吕东抱完了江兰,才发现那位帅气的男子也站在旁边。男子见吕东看他,便点头微笑,喊了声“吕总”。吕东认出来了,这是曾经在《晚间》当过评论员的牟少男律师。他这是跟罗江兰好上了?没容多想,牟律师已经伸出了手。吕东微笑着和他握手。然后向他介绍身边的韩鹏。韩鹏面无表情,礼节性地打了招呼。

牟少男很兴奋。今天总算见到新闻频道的总监了。他对吕东的能力早有耳闻。就像他寒暄中说的奉承话“久仰大名”。吕东的干练成熟,还有不俗的姿色,让他肃然起敬。继而开始有点小忐忑。当吕东提出大家一起吃个饭时,少男正中下怀,内心欢喜得不行。跟层次高的人吃饭,是他人际交往的准则。他想豪爽地说一声“我请客”。但话到嗓子眼又咽了回去。毕竟旁边还站着一位不苟言笑的男士。自己摆这种阔气,会让人不舒服。他只能默默地做。

几位女士商量了一下,觉得来兆州还是吃这儿的驴肉火烧才算不虚此行。不然就回市里吃了。韩鹏觉得光吃驴肉火烧太简单,聚餐就得有个聚餐的样子。牟少男急忙插话说,他来兆州办过案子,知道这儿有家全驴宴,也是兆州最有名气的,驴肉火烧绝对正宗。大家听着就开始流口水,满口答应。牟少男欢喜着,要开车在前面带路。

柳南自己没车,是坐长途小巴来的兆州。吕东拽着她的胳膊,坐进了韩鹏的大众速腾车里。刚坐进去,她的手机响了,是刘思北打来的。思北平静地告诉她,自己在古城县调查完了,现在又开着车赶到了兆州。刚下高速口,问她还在不在。柳南顿时涨红了脸,心突突地跳起来。她觉得思北是来接她的,只是嘴硬不说。从古城到兆州,走高速得一个半小时,这么大老远,也不提前打电话问问自己是不是还在。她本想挑逗一下思北,说自己已经回北江了。后来心一软,当着吕东和韩鹏也不方便,就把话咽了回去。吕东听见后,高兴得喊出了声。嘴里嚷着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人都赶到兆州来会合了?!然后急忙指点柳南,让刘思北到饭店来。大家好好聚一次。

牟少男开着奔驰车在前面带路。韩鹏开着大众车紧跟。论身份,韩鹏和牟少男都属于北江广电台的“准家属”,目标相同,斗志相似,应该有不少共同语言。但看着前面的奔驰越野车,韩鹏不自觉地心里开始长草。吕东和柳南坐在后座上说话,他自己自言自语地说:“一个律师,能挣多少钱?怎么就能开奔驰呢?”

声音虽小,但吕东还是听到了。她从侧后方瞄了韩鹏一眼,没有搭话。

汽车七拐八绕,最后来到了一家门面装修还算排场的饭店。一看牌匾,果然上面写着:李记全驴宴。下面还有一溜小字:正宗兆州驴肉火烧传承人。

……

上午十点,赵都市临江县大名古镇也是一派人潮涌动的繁华景象。陈家山脖子上挂着单反相机,林颖手拉着陈扶林,姥姥断后。他们像赶年货大集一样,艰难地在古镇街巷的人群中挪动着脚步。家山一边用纸巾擦着额头的汗珠,一边不死心地用眼睛扫视着两边的景致。人群中的汗味,人肉味,甚至还有狐臭味,搅合在一起,令人作呕。这家特色门店本来想多看两眼,后面的人流推着你,根本停不下来。挤也挤不出去。就这么一个不怎么有名的小景点,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好像这里今天要有什么大事情发生。大家这种不约而同真是让人惊讶。不得不再次感叹中国人之多。大好的心情全被这人海搞没了。

来这儿,是陈家山和林颖前一天商量的结果。从家山内心讲,本不愿出来。每天做新闻,他非常清楚,黄金周出来玩就是花钱找罪受。但林颖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既然放假回来了,带上老人出去转转,也算是尽个孝心。毕竟平时跟老人在一块的时间太少了。不往远处走,在赵都找个景区来个短途游也是蛮不错的。

家山担心姥姥的身体。七十多岁的人了,腿脚也不好,出去人多拥挤,老人能不能承受这种高强度的体力运动?林颖说走到哪儿算哪儿,累了就停,大不了就回来。只要出去了,我们做儿女的心就算尽到了。对林颖打出的孝心牌,家山无言以对。孝敬老人,天经地义。只要老人高兴,怎么都可以。

他们征求了孩子姥姥的意见。老人家高声响应,表示愿意出去转转。几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选定了这个很多年没来过的大名古镇。

大名古镇位于赵都市最西边的山区,离着赵都市一百公里。陈家山一家四口5点多起床,早晨6点从赵都出发,先走高速,后走国道、省道、乡道,然后是山路。离着景区还有10公里的时候,就开始堵车。最后终于在上午9点赶到了目的地。开了三个钟头的车,陈家山还没开始玩体力已经耗掉大半。

林颖把旅行包背在胸前,陈扶林一手抓着妈妈一手拎着水果和矿泉水,眼睛惶恐地看着周围的人墙。虽然做了预判,这种人如潮水的情况还是让他们始料未及。林颖不耐烦了。喊住陈家山,把陈扶林的手交到了他的手中。自己挤到边上,挤进商店里独自玩去了。她觉得旅游不能这样走马观花。不然花了钱跑这么远就太亏了。陈家山对她这种毫无团队精神的行为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看了看挤在后面的姥姥。老同志脸色苍白,想必早已疲惫不堪。只不过是靠精神在坚持。陈家山和一老一少,在人海中走走停停。快挤到巷口的时候,他们钻进一家卖拐杖的商店,家山给姥姥买了一根拐杖。老人家顿生喜悦之情。

挤了2个多小时后,陈家山带着孩子老人总算甩掉了人群,找到了一个地势较高的石头台阶坐了下来。终于可以喘口气,坐在这儿看看古镇的全貌了。

大名古镇建于明朝,曾是当时的商贸重镇。后虽经多次翻新,仍然古色古香。但如果没有建筑学的基础,没有对这段历史的认知,到这儿来也就是看个稀罕和热闹。最后留在脑子里的,恐怕也就只有那蒸腾着热气的人海。

家山拿起相机,翻看刚进入景区时抢拍的几张人潮涌动的照片。看着充斥在街巷里的黑压压的人流,他突然心生困惑。他想不通为什么人们在黄金周出门旅游这个问题上这么执着,这么趋之若鹜。假期的本意是不工作。现在却和旅游划了等号,成了比工作还累的工作。为什么?看着看着,他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高速免费,七天长假,不错,这些都是吸引力。通过旅游拉动消费的政策也非常高明。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年年人如潮车如水。可怕的是没有变化。年年出来看人海车海,国人的这种状态还健康吗?明明知道人多、车多、票贵,明明知道那个地方没啥意思,出发前就能想象出会累成啥狗屎屁,但还是控制不住内心那个魔咒。好像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呼喊,黄金周不出来玩是一种莫大的损失。辜负了假期,就是大逆不道。看着浩浩荡荡的旅游大军,陈家山突然觉得,从众心理多么可怕。多少人没有独立的生活主张,多少人在跟着社会大潮随波逐流,多少人是按照“都这样”的逻辑在活着。

他觉得林颖就是一个从众的人。但要把这个问题抛给她,她不但不会困惑,还会给出一个不容置疑的答案。不这样又能怎样?大家都是普通人。跟着主流的节奏走,该买房时买房,该生孩子时生孩子,该玩时就玩……这么过混得不会太好,也不会太差。最起码不会成为被社会淘汰的人。毕竟这样的生活方式是一种最省心,最容易实现的活法。动脑筋?要活成另类吗?又麻烦又累。

人生观和价值观不同,有啥办法。家山摇了摇头。

已经中午11点半,林颖终于迈着悠闲的步子和他们会合了。家山提议先找个饭店吃饭。一老一少首先响应。林颖也表示同意。几人起身,开始寻找特色小吃。

出门旅游,在吃饭问题上,林颖向来有个主张,就是不吃在哪儿都能吃到的大众菜,要吃当地的特色小吃。每个饭店的特色又不同,她特别主张不在一个饭店吃饱,每个店吃一点。这样吃到的都是稀罕物件。花的钱就会价值最大化。这些年,对于媳妇的这种主张,陈家山从“不同意”到“随你便”再到“各吃各的”,经历了一个曲折的发展过程。最近几年出来旅游,到了饭点,经常是陈家山在这家饭店吃饭,林颖带着孩子在另一家饭店吃饭。好像谁也不认识谁。但是今天有老人在,“各吃各的”恐怕行不通了。陈家山只能将就一下,把他的“各吃各的”改成“不得不同意”。

左看右探,有两家中意的,但是座位已满。没有力气排队再等,只好又往前走。来之前,林颖在网上搜了搜,大名古镇的特色有二毛烧鸡,牛羊肉饼,烧麦,臊子面。她的目标是把这些都能吃到。

好不容易,这家臊子面馆有空位,几个人走了进去。小扶林急忙抢了位置坐下。陈家山已经饿得头昏眼花,心烦气躁。处在一触即发的暴怒边缘。林颖看了看环境,觉得还可以。但是拿过菜单一瞧,噘着嘴说,也就面能吃,其他的没啥特色。随即站起来,讨好似地笑着,看着家山说,你们先在这儿坐着,少点两个,我再往前面去看看。陈家山面无表情。林颖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陈家山看着菜单,脑子里也想着尽量点些特色。他先给每人点了一碗面,然后看到菜单上有二毛烧鸡,就来了一只。光吃面是不是太简单,怎么也得搭配俩菜吧。菜却是没啥特色。他皱着眉头,对着旁边的服务员说,要一个麻婆豆腐,一个木须肉。

话音刚落,林颖兴冲冲地回来了。屁股还没挨着椅子就兴冲冲地说,在那边又看到了一家烧麦馆,又干净又正宗。在这边简单吃点,再去那边吃点烧麦。

陈家山忍着性子说:“我没力气再走了,我就在这儿吃了。”然后对着服务员说:“去吧,快点上!”

服务员一声“好嘞”,转身要走,猛地一把被看菜单的林颖拽住了。

“等会儿等会儿,这么贵。一个麻婆豆腐28块,木须肉40!我是不吃。我觉得你们也吃不了这么多!”

一家人出来玩,最后连饭都吃不到一块。别人都饿得晕头转向了,她还坚持要在这家吃一半,再到那家吃一半。这是什么狗屁主张?陈家山的火气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他强压着声调回了一句。

“就两个菜,这么多人,怎么吃不了啊?”

林颖抬起头看了看他,脸上的乌云开始聚集。转了一上午,她的体力也耗得差不多了。坚持找特色,是她出来玩的兴趣点。再累也得保护兴趣。否定她,就好比剥夺了她活着的权利。再加上,来赵都之前吵的那场架属于稀里糊涂收场。坐在旁边的一老一少,又是自己的坚决拥护者。如此多的心理因素转化成了一股舍我其谁的力量,她不甘示弱地拍板道:“一人一碗面就够了。都是带卤的。服务员,我那碗不要了。菜就要一个木须肉吧。豆腐不要了。”

“我想吃豆腐呢!你不想吃就不吃,怎么还不让别人吃啊!”陈家山心里那道坎过不去了。一直碍于丈母娘的面子,忍着不想吵架。但终于没忍住。

“你永远在吃的问题上没有控制力。能饿死啊?为什么非要在一个地方把自己吃撑呢!?”林颖横眉冷目,直指家山的弱点。

陈家山气得脸色煞白,手拍着桌子,一时竟找不到反驳的语言。

姥姥见状,急忙对着自己的女儿说:“小颖,大山想吃,你就点一个呗。我们也都想尝尝。”

林颖依然执拗,大声说:“明明是吃不了,非要浪费,做这种坚持有意思吗?”

“你是出来玩的,还是出来吵架的!?”陈家山连气带饿,手开始不由自主地哆嗦。

饭馆里的客人都扭过头看他们。

林颖愤怒地站起来,扔下一句“你们吃吧”,转身走了。

姥姥拿眼剜着女儿的背影,嘴里骂道:“奶奶的,还是小时候那个德行。一句话说不对了就跟狗似地咬。”然后扭过头安慰家山:“大山,可别跟她一样。从小就是个不知好歹的愣头青。”

陈家山没言声,低头拿着筷子在塑料套里抽拽。

姥姥冲着扶林说:“林林,把袋里没吃完的香蕉给你爸拿一个。”

陈扶林嘴里应着,拿出一根香蕉递给爸爸。

陈家山接过来,三下五除二塞进了嘴里。

陈扶林瞪着大眼睛看着妈妈的身影已经消失的门口,突然扭过头来,冲着爸爸轻轻地说:“爸爸,我也想吃豆腐。”

陈家山冲着孩子撅了噘嘴,铁青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

面端上来了。木须肉也上来了。麻婆豆腐也来了。最后是撕好的烧鸡。

陈家山拿起筷子,冲着老太太说:“妈,吃饭!不用担心她。肯定是自己到那边吃去了。”

老太太嘴里“嗯”了一声,骂道:“反正奶奶地饿不着。咱们先吃饱再说。宝宝,快吃吧。”

陈家山甩开腮帮子,吸溜吸溜地吃面。没用5分钟,他碗里的面就光了。看着刚刚下去一半的麻婆豆腐和木须肉,心里想着林颖那句“你们肯定吃不了”,潜意识里有种力量指挥着他要把这些菜都吃完。他看了看丈母娘和扶林,说:“妈,你们俩使劲儿吃,吃不完了,最后我兜底。咱不会让它剩。鸡肉倒可以打包。”

“大山,你一碗面够不,不行再要一碗?”

“不用不用,这碗挺大。一碗就够了。”

“要不再来碗米饭,没有主食就着,这菜你怎么吃?”

家山想想也是,于是招呼服务员上了碗米饭。然后要了个干净碗,分出一半放在了老太太面前。他突然想起来,老太太喜欢吃米饭。

终于,桌上的饭菜见了底。光盘行动,不浪费。陈家山看着吃得一点不剩的菜碟,心里踏实了。他摸着肚子,有了满足感。只是本来四口一起吃的午饭,少了一个人,让他心里始终觉得有个疙瘩。

“宝宝,给你妈妈打个电话,看她去哪儿了。问问吃饭了没。”姥姥摸着扶林的头说。

小丫头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嘟嘟响了半天,没人接。

陈家山的心又提了起来。

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家山突然觉得自己的家庭生活过得如此不堪。跟自己在单位的样子判若两人。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为什么他和林颖现在都成了瓦罐里的蛐蛐,稍一挑逗,一言不合就会干仗。都已过了不惑之年,为什么气量却变得越来越小?为什么生气的时候自己做不到包容?为什么不能一笑而过?现在的日子,很少能让他产生年轻时的幸福感了。明明是现在的物质生活比那时候强了很多啊?经验、阅历、人脉,对事情的把控能力,都跟年轻时不可同日而语啊?为什么日子反而却过得索然无味了呢?

难道是不爱了吗?陈家山心里冷不丁冒出一句如此疑问。他哆嗦了一下,不敢再往下想。拽过包,快速拿出手机,这个中年男人刷起了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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