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高高升起,今天照例又是热气腾腾的一天。
庞大的伊涅特“朝觐”队伍已经走到莫拉皮州的“州府”莫拉皮城下了。
莫拉皮城位于帝国的东方,紧靠着东部海岸最大的港口萨瓦瓦,算是首都阿玛尔纳面向东方的门户,颇有些类似于天津之于北京的感觉。
这座城市坐落在“莫拉皮”山(整个州都得名于此)的余脉之上,而这座山,又是连绵的东非高原在“非洲之角”上苟延残喘的结果。
它正扼守着著名的“阿比斯”山口,易守难攻。从东方的港口萨瓦瓦到首都阿玛尔纳,或许有不少道路可以通行,而它们统统都要经过这个山口。
在历史的长河中,有这样一条规律或隐或现:一个占据了交通要津的城市往往都会发展成为一个伟大的历史名城,但莫拉皮却是个例外。
因为这里是埃及。
古老的埃及帝国自始至终是沿着尼罗河发展起来的,而对于海洋的开发又大都集中在北方的地中海海岸(三角洲地区);尼罗河到红海海岸之间这一片广阔的土地,在数千年来几乎总是处于一种近似蛮荒的状态——炎热,干旱,人烟稀少,遍布着沙漠和戈壁,只有可怜巴巴的几块绿洲和小城散布其间,莫拉皮正是其中一个。
这座小小的城市有1万人口——在这个时代可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字!——其中仅有不到一半的人口是在田间辛勤劳作的奴隶,他们要在比尼罗河谷地干旱而贫瘠得多的半砂质土地上生产出仅够糊口的粮食,而剩余的人口几乎全部依靠阿玛尔纳——萨瓦瓦商道上的贸易补给来生存。当帝国欣欣向荣、商路贸易如火如荼的时候,这座小城当然会跟着繁荣数百年;而当帝国战火纷飞——例如,可怕的内战导致上下埃及之间的联系被切断——的时候,这样的城市往往也是最先颓败的。
这座不起眼的小城除了是莫拉皮“州府”所在地之外,它更广为人知的地方在于,它可是帝国的疆土上主掌农业的大神——公牛神“阿比斯”——的第二大祭祀中心!
众所周知,阿比斯神牛历来就是孟菲斯的“普塔”大神的胯下神兽,算是帝国最古老的神灵之一……不知为什么,这只头顶太阳圆盘的金色圣牛在过去千年的时间内一直不愠不火,同帝国神学谱系上的其他地方小神一样默默无闻;只是在最近百年的时间内,阿比斯神牛崇拜在这块土地上突然红火了起来。
而城市之间的相互请神与盛大游行,则是帝国最古老的传统之一。
每年的这个时候,莫拉皮城都要派出最高规格的“请神”队伍,吹吹打打向西跋涉上百公里到尼罗河对岸的孟菲斯“请”来神圣的阿比斯神像,然后再热热闹闹迎回莫拉皮城;而城内往往要举全城、甚至全州之力,进行奢华铺张而又冗长无比的献祭和巡游大典……在这场持续数十天的喧哗仪式中,小小的莫拉皮城人口能突然膨胀10倍,来自帝国各个角落的商贩和财主们济济一堂,兴高采烈地做着生意,而各路乞丐、逃奴、流浪汉们也蜂拥而至,把这座小城搅闹得乌烟瘴气……不管怎么说,此时此刻的莫拉皮是帝国东方为数不多的“繁华”的代表,是一颗最耀眼的明星……也许这就是3400年前的“招商引资”?也许这就是3400年前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
眼下,莫拉皮城郊外的广袤田野已经开垦完毕,却空无一人。莫拉皮仁慈的地主们难得给自己的奴隶们放了假,去参加城内的献祭大典。
一道泥砖构筑的破败矮城墙横亘在众人面前,而它的两端则渐渐隐没于山峦之上。越过城墙依然能看到山,无数泥砖建筑的小房子层层叠叠堆积在山坡之上,远远望去简直像巨大而混乱的蜂巢一般——这样的小城毕竟不能同阿玛尔纳、底比斯那样伟大而神圣的“大城市”相比,建筑物都奢侈地使用大量石料;平凡的泥砖——这种混合了大量的碎芦苇和石头子儿的灰扑扑的土块儿,才是埃及人民在日常生活中最广泛使用的建筑材料。
远远望去,只见城墙下热热闹闹聚集了一大群人,每个人都头戴着五颜六色的羽冠或者牛角装饰,画着浓妆,举着鲜艳的旗子,热切地看着从莫拉皮大道上远道而来的这伙人——那正是帝国莫拉皮州州长孟考胡大人带着他的家眷和奴仆们亲自来迎接伊涅特庄园远道而来的胡尼老爷了!
所有人精神一振,纷纷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胡尼老爷,求您一件事,”殷戍凑近了那个志得意满的胖子,压低了声音说道,“进城之后,请您务必不要说出我的身份,务必!”
“怎么,亲爱的孟图兄弟,”胡尼有些吃惊,“您感到害羞吗?您还想把你隆重介绍给孟考胡呢!”
“是呀,孟图老爷,”伽卡尔也凑了过来,“您要知道,多亏了您在伊涅特请来了阿比斯神,要不然我们还不会来参加莫拉皮的公牛节呢!这其实都要托您的福……”
“不不,”殷戍突然像被蝎子蛰了一般慌乱地摇着手,“千万别说我在伊涅特‘降神’的事情,千万别说,我求你们了!”
胡尼和伽卡尔顿时面面相觑。
“请你们依照你们尊贵的身份,按照正常的程序参加公牛节的献祭好了,”殷戍急急恳求道,“就当我不存在,真的,关于我,真的一个字儿都不要提!”
那胖子楞了好一会儿,只好困惑地点了点头:“那好吧……”
正在这时,城墙上传来了一阵低沉的号角声。
几名威武的武士手擎着巨大的公牛旗和公牛权杖,庄严地走了上来。胡尼老爷赶紧从马背上跳下,一下子便跪在了滚烫的地面上。
“阿比斯,阿比斯,”那胖子将自己的头低低伏进了沙土之中,“啊,原谅我,请原谅我吧!我已经三年没来看望您了……现在,您瞧,虔诚的我,来了!神灵哪,我祈求您的原谅……”
所有人都下了马或者驴子。
森乌赛特大人从他的战车上跳了下来,“公牛”军团的战士们也都下车了。
人们黑压压地跪倒在神圣的“阿比斯”公牛大旗前。
“伊涅特的胡尼!伊涅特的胡尼!”一名干瘦的小老头大摇大摆地从城墙下那群花花绿绿的人群中走了出来,“站起来,胡尼!让我看看你的脸!”
“孟考胡大人!”那胖子又惊又喜,一下子又从尘土中跳了起来,“我的亲生父亲孟考胡大人!”
亲生父亲?
殷戍眨巴着眼睛,一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
只见那个胖子和那个小老头激动地抱在一起,彼此亲吻着对方的脸颊。
“亲生父亲!如果不是您,我现在已经死在荒郊野外,任由野狗啃食我的尸体了!”胡尼竟然痛哭流涕,“瞧啊,是您派来了救星……您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小老头也是老泪纵横。
“啊,我的胡尼,不要这么说,”他吸溜着鼻涕絮絮叨叨说道,“您真应该好好感谢阿比斯神!这确实是阿比斯神的神迹,是阿比斯神向我们报警,是阿比斯神指引着我们在黑暗中找到了您,是阿比斯神带领着我们赶跑了那些可恶的希克索斯老鼠!……”
人们也跟着唏嘘不已。
殷戍这才明白“亲生父亲”不过是表达感激情绪时的用语——不过,这,这表达也过于热情奔放了吧?
他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妈的,那个情绪激动的胡尼老爷可千万别硬拽着自己过去,向那位州长老爷吹嘘这位“阿比斯神庇佑”的人!
好不容易寒暄完毕,胡尼并没有一个字儿提到“底比斯来的孟图老爷”,而是拉着孟考胡的手,开始将随行的人们一一介绍给这位干瘦的小老头。
“蓬特人!”孟考胡眼睛一亮,“啊,我们莫拉皮特别欢迎蓬特人!瞧啊,我们城里还有几名尊贵的蓬特客人呢!”
“是吗?”阔阔塔老爷不动声色,“尊贵的孟考胡老爷,莫拉皮城里还有哪些蓬特人?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哦,那真是奇怪,”小老头心不在焉地打量着他,“大概有十几个人吧,来我这里有五六天了,他们也给阿比斯神送来了丰盛的祭品……我听说,他们是从库纳城来的……”
库纳城!
殷戍的心里轰的一下!
据小努彦所说,库纳的蓬特人和他们正是敌人!
难道在这沙漠中的小小城市里,处于内战中的、势不两立的两拨蓬特人要打一个照面?
他焦躁地望向了阔阔塔老爷,却发现那老头神色如常,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在一片热烈的喧哗声中,人们又走向了长长的驴子队伍。
胡尼老爷开始起劲儿地吹嘘着他所带来的丰厚无比的祭品。
“我三年没有来莫拉皮城拜祭阿比斯神,其实这是莫大的罪过!”他说得唾沫横飞,“为了感激您的恩德,为了向阿比斯神赎罪,我这次带来了足足三倍的祭品!你瞧啊,我想让阿比斯神亲眼看见,伊涅特的胡尼绝不是一个吝啬的小人,一定是一个有恩必报的人!……”
“胡尼老爷当然是慷慨的人!”孟考胡乐得合不拢嘴,“您上次来莫拉皮的时候,还是您的叔叔带着您一起来的呢!那时候您还只是一个孩子……”
殷戍不屑地撇了撇嘴——这些祭品最终都要装进那小老头的腰包,他当然开心了!
在一片祥和热闹的气氛中,欢快的小曲奏响了,由莫拉皮的“公牛”战车部队打头阵,伊涅特庞大的队伍紧随其后,风风光光开进了莫拉皮城。
……
一进城门(其实不过是两排粗树枝编制而成的栅栏),殷戍立即感觉自己被震耳欲聋的噪音淹没了。
一条狭窄的街道直指东方,在那里的山坡上伫立着一幢高大的石屋——也许是城里唯一的一座——那就是州长孟考胡大人的宫殿,兼公牛神阿比斯临时的“驻跸地”了。
就在街道两边,密密麻麻堆叠着无数低矮的泥砖房子。无数用木条和树枝制成的旗杆、棚架、晾衣架之类的玩意儿从地上、墙上、屋顶上呲牙咧嘴地向着天空伸展,上面挂满了破布条、绳子、晾晒的衣服以及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堂的瓶瓶罐罐,使得狭窄逼仄的街道更显得压抑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莫拉皮几乎全城的人民群众好像都在这条街上了。
无数的人——皮肤黝黑的、光着上身的埃及男人和女人们,包着厚重缠头的灰头土脸的努比亚黑人们,不知从哪里来的、画着浓妆、戴满了奇异首饰的外国人,嘴里没有一颗牙齿的老人们,光着屁股的孩子们……从一个又一个黑洞洞的门口涌出,站满了低矮的屋顶,眼含热泪高举双手狂热地呼喊着,无数张嘴发出的高分贝尖叫声简直能让人发疯!
欢呼吧莫拉皮人!兴奋吧莫拉皮人!
你们能够瞻仰著名的伊涅特的胡尼老爷的风采!这可不是什么常见的事儿!
此时此刻,庞大的伊涅特“朝觐”队伍排成了一道线,正艰难地穿行在逼仄的街道上。
一大群小屁孩儿在队伍前面兴奋地窜来窜去,不时抛洒玫瑰花瓣。而莫拉皮城派出的武士们则负责在前开路,有时不得不掏出鞭子狠抽那些过于兴奋的、挡道的贱民们。即便这样,热情的莫拉皮人民还是海潮一般一波波朝前涌来,亢奋的喧嚣声几乎都要把整个城市抛上天空!
胡尼老爷和孟考胡大人手挽手,缓慢地行走在队伍中间。
那个满面红光的胖子好像变了一个人——他一改冲动好胜的年轻人秉性,而是像真正的大佬一般矜持地微笑着,庄严地挥着手,心安理得地享用着每个人投来的尊敬的目光与震耳欲聋的热烈欢呼;尽管他已经非常克制了,但眉眼之间满是掩饰不住的骄傲与自满。
为什么不骄傲呢?他可是上埃及总督辛希布大人的侄子!他可是莫拉皮州最著名的地主!就连身边的孟考胡大人也得给他几分薄面!更何况,他还为这座城市带来了前所未见的、最为丰厚的礼品!
与他相比,阔阔塔老爷率领的几名蓬特人可以说是相当低调了。他们从头到脚都用罩袍裹得严严实实,混在伊涅特庞大的随从队伍之中。他们可一点都不想引起莫拉皮人的注意,更何况这其中说不定还有库纳城的敌人!
而殷戍和他的两个女伴则更加低调。他不仅将自己裹严实了,还故意将罩袍蹭得肮脏不堪,占满了灰土草梗,乍一看上去就像是队伍中跑前跑后的小跟班。
当伊涅特长长的驴子队伍进场后,街道上的狂热气氛顿时攀上了一个新的高峰!
这些莫拉皮的穷苦人什么时候见识过堆积得如同山峰一般的面粉袋子?什么时候见识过无穷无尽的装满了蜂蜜和蜜酒的尖底罐子?什么时候见识过大包小包的水果和水果干?……这些伊涅特财富的最赤裸裸的展示,除了带给莫拉皮最直接的震撼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胡尼老爷是我见过的最大的财主!”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声喊叫着,“我们为什么还要被孟考胡的鞭子抽?我们为什么不跟着胡尼老爷吃香的喝辣的?”
很快,更猛烈的笑骂声盖过了那声呐喊。
殷戍始终都低着头,生怕踩到了土路上的什么石头子儿。
他脚上的凉鞋已经脱下缠在腰间了——一名穿着鞋的下人可是极其容易露馅儿的。
此时此刻,这家伙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该怎么办哪?
在伊涅特“降神”的那个夜晚,他真是信口胡诌得有些过了——那位“阿比斯神”竟然通过他的口宣称,要在莫拉皮亲自赐福给这位“孟图老爷”!
从理论上讲,伊涅特的人此次长途跋涉前来莫拉皮,其实正是为他而来,他才是这场典礼中真正的主人!
那也就意味着,无论他怎样试图掩盖自己,都逃不了这一关——在万众瞩目的场合亲自向那位公牛神进行献祭!
如果他再强硬地一味“低调”下去,说不定会招来意想不到的灾祸!
一想到在人群中不知隐藏着多少不怀好意的眼睛,蕴藏着多么巨大的风险,他的心里就直打怵。
有没有什么好招数,将这群人的注意力全部转向别的方面呢?
殷戍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发现长长的队伍已经停了下来。高贵的老爷们看样子已经到了孟考胡的宫殿了。
“孟图老爷,孟图老爷,”一个小奴隶在人群中飞快地穿梭,大喊大叫着,“胡尼老爷请孟图老爷到前面来!孟图老爷在哪里呀?”
殷戍登时心中一紧——妈的,该来的,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