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那些排成一线的“螃蟹船”越来越近了,不知怎么的,他的心头突然涌上了一种悲壮的感觉。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环顾左右,目力所及,均是翠蓝清澈而又温暖的海水,无边无际,无依无靠;脚下则是漆黑的万丈深渊,前方又是未知的命运……殷戍有些可怜自己了。
真的,自从穿越到现在起码也有四个月了吧,他怎么就越混越回去,怎么就从一个好歹也是宰相的儿子、怎么说也坐拥着几百亩良田、手里能有不少进项——蚊子腿儿再小也是肉嘛——的青年贵族,混成了一个挤在一艘小得可笑的破船上、不得不为自己的命运挣扎奔走的可怜人了呢?
如果他当初不是选择了这条道路,不被自己的所谓“理想”、“野心”之类的玩意儿烧昏了头脑,而是安安稳稳地坐在他那座阿玛尔纳的宫廷中,舒舒服服地被上下百来号奴仆伺候着,说不定新王登基善心大发,自己小心着别站错队、再努力钻营那么一下,虽然混不进神圣荷鲁斯家族的核心层,好歹也能混个大祭司之类的肥差当当,一辈子就那么混吃等死,运气好的话死后自己的名字还能刻上坚硬的花岗岩传之后世……那样的生活好像也挺不错的吧……
真的,那个“主任和小姨子跑了”的时空旅行社大胸刘经理所承诺的“制霸天下、娇妻美妾”——他当初就是冲着这个来的——的充满了激情的糜烂生活,真的实在是太遥远、太遥远了……不说别的,单单说这旅程——仅仅从阿玛尔纳走到这片该死的海上就花了他四个多月的时间,而这数百公里的距离在现代中国,不过就是一两个小时的路程!
那么,现在就要敲响退堂鼓吗?他敢退回去吗?他还退得回去吗?……
这家伙攀附在尖峭的船头正在胡思乱想,公主突然用力捅了捅他。
“老爷,亚摩力人看见我们了!”那女人尖声喊着,“他们发现我们了!”
咣的一下,好像有一个暴雷在所有人的头顶突然炸响!
殷戍连忙手搭凉棚朝前看去。
果然,远方那一排“螃蟹船”中间出现了小小的骚动,隐约还传来了一阵号角和鼓声。
四个人一下子变得空前紧张。
塔蒙和伊塔干脆停止了划桨,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继续前进,”殷戍沉声喝道,“别停,前进。”
小小的舢板又在温暖的波涛中挣扎着前行了。
船桨轻轻拍击水面所发出的每一下声音,都像一记闷雷灌入了人们的耳朵。
此时此刻,他们距离亚摩力人只有1公里的距离了。那些“螃蟹船”虽然同样小得令人发笑,但数目巨大的船在他们的视野中一线排开、横贯左右,远看上去气势磅礴、壮观无比。
“他们有船出来了!注意!”公主突然叫道,“他们有船出来了!”
果然,有一艘体型稍大一点的“螃蟹船”飞速升起了一面狭长的三角帆,从队列中驶出,直直朝着这边开过来了。
殷戍的小船又停了下来。
“老爷,我们该怎么办?”塔蒙吓得几乎快哭出来了,“该怎么办哪?”
该怎么办?这家伙都控制不了自己疯狂抖动的双腿!
“你们俩继续划船,”他强行压制着话语中的颤抖,“图雅和我,赶紧把白旗展开!”
公主的手也在控制不住地哆嗦着。两个人在摇晃不定的小船上艰难地站起了身,吃力地将白布展开。
“白旗”在西南风的吹拂下迎风飘扬。
殷戍的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同时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神灵啊!保佑他们吧!让那些亚摩力人能够看见这面白旗,能够体会到这四个可怜无助的人所传递的无比浓烈的善意吧!
那艘“螃蟹船”似乎像没看见一般,依然愣头愣脑地直朝着这边驶来!
“把旗子举高一点,”殷戍用一种变了调的声音怒吼道,“再举高一点!”
两个人拼力将白布高高举过头顶,眼巴巴地祈盼着那艘气势汹汹而来的船……能够慢下来,慢下来,慢下来!
那艘该死的“螃蟹船”却没有一丝减缓速度的意思。
此时此刻,殷戍已经能够看见船上的六个人了——那都是一些高鼻深目、面容消瘦、一脸大胡子的人,每个人的头顶上都缠着紫色的、红色的头巾,用一根金色的发箍固定在前额;他们的上半身斜披着一道深紫色的布带,布料上似乎绣着繁复的花纹;在他们的腰间还缠着几根金色的腰带,在夕阳照耀下灿烂夺目;他们的下半身则隐没在船舷之下,隐约能看出像是穿着短裤一类的东西。
他们的眼睛好像就是蓝绿色的,真的像鹰隼一般阴鸷、冷峻、尖刻!
殷戍浑身一个机灵,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直窜头顶!
“啊!”公主突然大叫起来,“啊……!不要!”
那船上竟有两个亚摩力人开始张弓搭箭了!
“不要不要!”殷戍慌乱地摇着手,“不要,不要!……”
“螃蟹船”上的人似乎完全没有听见这群可怜人悲惨的呼号,一连朝着他们射了四五只箭!
箭落在了离小舢板不远的水中,激起了小小的水花,而在这小船上的四个家伙看来,简直就像闪电劈中了大海、激起了滔天洪水一般。
“你们跟着我喊!”公主焦急地嚷嚷着,“SprutKuliGalazuKush……!”
“什么?”殷戍急得真想一头扎到海水里去!
“阿卡德语,‘和平’!”那女人尖叫着,“是‘和平’!快,跟我一起喊!”
“SprutKuliGalazuKush……!”(和平!和平!)
四个人一同高举着那片白布,在摇晃的小船上激动地手舞足蹈,拼命地大叫大嚷着,拼命地示意自己的手中并没有什么兵器!
谢天谢地,他们好像有反应了!
“螃蟹船”上的亚摩力人立即停止了射箭,几个人开始相互嚷嚷着什么。
很快,那艘船上狭长的三角帆落了下来,两只长桨也从船舷两侧伸出,船上的人开始有节奏地划水,一步一步靠近殷戍这艘倒霉的小船。
终于,这条原始“三体船”一侧伸出的小“船体”怼上了自己的小舢板。
几名亚摩力人一下子扑到了船头,居高临下、面带警惕地审视着他们。
一个家伙突然用手指着天空,开始大声叫嚷起来。
“他问我们是谁,为什么乘着这样的小船过来!”公主小声翻译着,“他叫我们对着沙玛什发誓,绝不可以说谎!”
“沙玛什是谁?”殷戍紧张得尿都快出来了。
“太阳神沙玛什!”女人焦急地解释道,“是亚摩力人的太阳神!地位就像我们的阿吞神一样!”
船上的亚摩力人一直在死死盯着他们,紧张的空气简直就要爆炸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那家伙再一次厉声叫道,身边的几个亚摩力人也纷纷抓起了长矛。
殷戍的大脑轰轰作响,在飞快地斟酌着词句。
“我是埃及帝国的塞内德.安虎.莫润尔.孟图霍特普,是泰菲比.安虎.哈舍苏特.孟图霍特普老爷的儿子!”他突然无比谦卑地弯下了腰,大声喊道,“我请求见尊贵的亚摩力人的王者,我请求见亚摩力人的雄鹰!……”
公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货竟然直截了当把自己的真实身份说出去了!但她来不及多想,还是用最动听、最谦卑的声音将他的话通通翻译成了阿卡德语。
“什么?你是什么人?”那个亚摩力人似乎没听清楚,继续大喊大叫着,“你是谁的儿子?他又是什么人?”
“我是埃及帝国大维吉尔(宰相)的儿子!”殷戍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我是埃及帝国的贵族,听明白了吗?”
待到公主翻译过去之后,船上的亚摩力人一下子变得紧张了,相互间开始交头接耳了!
“您疯了,我的安虎!”公主脸色惨白,虚弱地捅了捅他,“您怎么一上来就暴露您的身份?”
“就算我自己不说,亚摩力人也会从阔阔塔那里得到的,”这家伙硬着头皮强颜欢笑道,“你看这阵势,我相信他们很快就会得到的。那还不如我直截了当亮明身份呢……”
“可是……”
“我的公主,我现在正在赌,”殷戍面色一沉,“我指望着我的身份能够起到某种正面的作用……我希望你帮我赌赢这一局!你放心,我死也不会暴露你的身份的!”
那女人苦笑着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船上的亚摩力人变得活跃起来了。
“你是维吉尔的儿子?”一名看上去年长一些的人用一种十分客气的语气问道,“你是一名高贵的埃及人?那你为什么同蓬特的阔阔塔混在一起呢?”
“我本来要去三角洲的‘渔夫州’,我自己的船在萨瓦瓦碰到礁石沉没了!”殷戍朗声答道,“我正好在那里遇到了阔阔塔的船队,他页正好要去西奈的巴里,好心的他收留了我们……”
“你们是从萨瓦瓦来的?”
“是的!”
一问一答之间,这家伙的汗已经浸透了罩袍——他刚才差点冲口而出“船遇到了风暴沉没”,而在这每天都是万里无云大晴天的红海之上,几乎100年才能碰到一次风暴——他差点穿帮了!
而图雅公主的阿卡德语似乎不太熟练,往来几句话翻译下来,这女人的罩袍也被汗水浸透了。
“你怎么证明你是维吉尔的儿子呢?”年长的亚摩力人问道,“我们如何才能相信你呢?”
“我有证明,”殷戍仰着头叫道,“我有神圣国王陛下颁发给我的全部文书和印章……如果您需要,我现在就可以给您看!而且,我完全可以对着您的沙玛什神起誓!”
船上的亚摩力人又交头接耳了一番。
“啊,尊贵的埃及人,”那个年长的家伙突然双手捂胸,恭敬地将头低了一低,“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当然不想冒犯你。那么,你身后的两个女人和一名男子,又都是谁?”
“两名女子是我的侍妾,至于这个男人,”殷戍拽着他的胳膊高高举了起来,“是阔阔塔老爷的侍卫!”、
亚摩力人突然一下子炸锅了!
“阔阔塔的人!啊!”他们乱七八糟地叫喊着,“埃及人,你乘坐着小船向我们驶来,还带着一名蓬特人,你到底想干嘛呢?”
当公主将船上那些人咄咄逼人的问题翻译过来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殷戍的脸上,看得他浑身发毛。
最关键的问题来了——他稍有不慎,就会在顷刻之间化为齑粉!
“我代表阔阔塔老爷,向海上的雄鹰亚摩力人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他拼尽自己的全力吐出一些最美好的字眼,“太阳神沙玛什的光辉照在大海上,照在亚摩力人的身上,同样也照在蓬特人柔软的心灵深处。阔阔塔老爷说,他敬畏亚摩力人古老的传统与辉煌灿烂的历史,他欣赏亚摩力人驰骋大海之上的英姿,他羡慕亚摩力人与浪花为伴的美妙生活,他佩服亚摩力人掌控大海所显露出来的赫赫武功!真的,他这辈子完全没有想过要同亚摩力人兵戎相见。真的,他在内心深处,一直将亚摩力人当作灵魂深处的朋友……”
这家伙的如簧之舌在霎那间全功率开动,将对面这艘小小“螃蟹船”上的几个亚摩力人捧上了天!
那些家伙一直紧绷的脸终于稍稍有些放松,几把扬起的弓箭也放下来了。
“阔阔塔为什么会派一个埃及人来呢?”年长的亚摩力人问道,“其实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是的,和我确实没有关系,但善良的阔阔塔老爷和我都不忍心看着和平的亚摩力人与蓬特人之间由于误会而爆发冲突,不忍心看着这片大海在顷刻之间洒满了鲜血,不忍心看着优秀的亚摩力和蓬特小伙子悲惨地死去!”殷戍张开了怀抱,声音中竟带了一丝哽咽,“所以,我,莫润尔.安虎,斗胆在这翠蓝的波涛之上来回奔走,想在正直的亚摩力人和同样正直的蓬特人之间传递彼此的善意……”
“喔……”
“还有,亚摩力老爷,我并不是阔阔塔派来的,”他凛然正色道,“没有人能够支使得了一名埃及帝国维吉尔的儿子!我是自愿前来的!”
亚摩力人顿时肃然起敬。
“……带上一名蓬特人,而且还是阔阔塔老爷的贴身侍卫,不正表明了阔阔塔无边的善意吗?”殷戍赶紧给对方情绪的转变再烧上一把火,“是的,我向你们保证,蓬特人对你们绝对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而且,你们的善意,一定也能被蓬特人接收到……”
在他的示意下,伊塔赶紧点头哈腰、一脸媚笑。
“是的,安虎老爷说得对极了!他完全可以代表我们的阔阔塔老爷!”这名健壮的蓬特小伙子配合极好,竟也飙起了一嘴阿卡德语,“阔阔塔老爷从没想过,也不敢在大海上同亚摩力人进行较量……”
两人一唱一和,再加上图雅公主热烈的煽风点火,六名亚摩利人终于乐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