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宫殿外墙下,几十只火盆正在熊熊燃烧,而墙上精美的花草浮雕在跳动的光影之下仿佛都变得鲜活了,更显得摇曳多姿;“纳瓦什”的大门口也一左一右雄踞着“拉玛苏”和“舍杜”两位门神,在火光照耀下眼波流转,也似乎跃跃欲试。
门口那一片跪倒在地的人们纷纷站起了身,以最谦卑的姿态迎了上来,准备好好伺候这座宫殿的新主子。
但殷戍连一眼都不想多看。他突然觉得今天的一切都没劲透了。
没错,喀林德迎接“埃及特使”的全套礼仪,即便按照埃及帝国最高级、最挑剔的王家大典,也是无可指摘的——尤其是对他这样的身份来说,简直是“超规格”接待。
但他总是模模糊糊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地方出了点问题……具体在哪里呢?其实他也说不上来。
直觉。
是的,这还是一种直觉。
从穿越到现在,他对自己的直觉有了越来越强烈的信心——直觉至少救了他三次命。
那位悄无声息消失的祖瓦布老爷,此时已然成了他心中无比沉重的一块巨石,直压得他喘不过起来。
那个老人为什么会违反礼仪擅自离开?难道他对自己有了某种敌意,还是什么不满?难道他竟能未卜先知,或者求助于什么巫师神汉,提前获得了这群人的真实计划?……
一通胡思乱想下来,连自认为坚定的无神论者的殷戍都起了一身冷汗。
……不管怎么样,如果有事,必从那人身上始!
祈求神灵吧,祈求吧!至少在见到苏穆阿布大王和他的王后之前,整个喀林德都是一片宁静吧……
……
午夜时分,“鸬鹚行动”行动委员会核心小组的几个人还都没有休息。
殷戍,图雅,伊南娜,还有两个刚刚“扩大”进来的伊辛亚摩力小伙子,都聚集在一个金碧辉煌的房间内,准备详细讨论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也许是过于疲劳导致无法集中精力,也许是身处陌生环境产生了强烈的新鲜感,这群人东拉西扯了很久,话题却始终在“纳瓦什”宫的“奢华”上绕来绕去。
真的,“金碧辉煌”,这个词用来形容“纳瓦什”宫内部装潢的奢华,其实是远远不够的!
从古希腊的历史学家,一直到近代的西方文人,在提到中东地区一代又一代连绵不绝(的文明或国家)的宫廷生活时,总是不约而同地使用了“东方的奢华”这类字眼。他们异口同声地宣称,西方的英雄们——亚历山大,苏拉,安东尼,凯撒……直到查理曼大帝,等等——在接触到“东方生活方式”之前都是质朴无华的,而他们一生之中所犯下的错误,大都是因为被“东方生活方式”迷住了双眼,腐蚀了灵魂;而他们的人民一旦接触了这恶魔一般的糜烂生活,便迅速堕落了;随之而来的,往往是强大帝国的衰落与分崩离析。
不管“贪图享受”怎样成为了一代又一代史学家、神学家、哲学家和伦理学家痛心疾首严厉批判的堕落行为,它永远都是人类不竭的本能欲望。如果换一个思维来看待它,一群生活在美索不达米亚“新月形”肥沃平原上的上古人类,率先开创了人类文明的历史,其背后的动力不正是对更加美妙生活的热望吗?——将人从蒙昧野蛮的泥淖之中拉出,又将人推入腐化堕落的深渊,这正是围绕着这四个字的奇妙悖论。
不管怎么样,第一批蒙受文明曙光照耀的人,也率先将人类“贪图享受”的渴望拉到了第一个极致,而他们带给这片土地的深远影响之一,便是给这里贴上了“奢华”的标签,一直持续到今天……
建立了人类历史上最早一批城市的苏美尔人,很早就知道用自己生产的青铜鹤嘴锄来换取安纳托利亚高原的黑曜石,阿富汗的青金石,以及海湾地区的珍珠,用来装饰自己精美的黄杨木牛头竖琴;
为人类贡献了《汉莫拉比法典》的古巴比伦,则干脆建造了一座让世人惊叹的“空中花园”,目的只是为了博得美人一笑;
而亚历山大大帝带着他的将领们走入刚刚被攻克的波斯波利斯壮丽的廊柱大厅时,差一点被满眼的迷乱色彩勾去魂魄……
更不用说后世的哈里发、波斯以及奥斯曼的“后宫”,简直就是“纸醉金迷”的代名词了。
……
再想一想当代中东那些大大小小的王子和土豪们,其过着怎样令人咋舌的奢华生活吧……
说来也奇怪,生活在美索不达米亚肥沃平原以及周边地区一代又一代的国王、领主和城邦中的王公贵族们,他们的日常工作同人类历史上的一切“头领”都差不多——进攻敌人,打败敌人,掳掠敌人的财富。但他们特别热衷于将获得的有限财富投入到无限的、享受生活的过程中去,并在这一过程中激发出最强烈的“创新”意识。
殷戍坐在“纳瓦什”宫这座巨大的卧室之中不停地四处张望,不由得心生感慨。
真的,他在刚刚穿越时,被自己在阿玛尔纳的“家”震撼过;而当他来到宫廷之中觐见神圣国王陛下时,又被壮丽的阿玛尔纳大王宫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满以为,古代埃及人在“享受”这件事情上已经达到了古典文明的高峰,但他现在却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拿衣服了。
埃及的“奢华”,同这里相比,又特么算得了什么!
这座房间中的几乎一切,是的一切,全都用金光四射的金箔覆盖了——大到高大的廊柱,小到桌上杂七杂八密密麻麻堆积起来的各种小摆件——他刚踏入这座房间的时候,竟以为自己踏入了某个银行的金库之中!
要记住,喀林德所在的这片土地,从来都是极度缺乏黄金的!
先不用说地上铺陈的、用金线绣着精美花纹的厚厚的羊毛地毯,不用说金光闪闪的墙壁上到处都悬挂着的、昂贵无比的挂毯,也不用说在每一个转角、每一根廊柱、每一个灯盏、每一道门边用珍贵的黎巴嫩雪松木制作的华丽木雕(当然都贴着金箔)上镶着大量的红蓝宝石和橄榄石,不用说精巧的家具上摆放的每一个家居用品——梳子、叉子、香水瓶子、盘子……等等等等——都包裹着金子,镶嵌着宝石,坠着流苏,随便拿出一个都是精美的艺术品;还不用说房间内随处可见的、大大小小的神像和野兽造型摆件都是纯金铸造……单单在房间正中摆放的一只造型别致的大鱼缸就已经让他惊得合不拢嘴了。
这个时代可没有玻璃,那是一只用大量珍贵的纯净水晶石镶嵌在黄金框架之中、相互黏合而成的鱼缸!
半透明的鱼缸之中游动的是几条漂亮的、体型壮硕的不知名海鱼。伊南娜告诉过他,喀林德的豪门富户热衷于在家中饲养海鱼,而这座城市有数百名专职奴隶专门操纵水车和螺旋泵直接将港口外围的新鲜海水引入城内,专门供城内大大小小的“海缸”使用,循环往复。
她还告诉殷戍,大王还特别喜爱本地的猎鹰与鸽子,为了更好地伺候这两种鸟,他还专门建造了一座“温室”,而屋顶整个都是透明的——用的是数十万个磨薄的贝壳!
……
喀林德的豪奢真真令人惊叹。
伊南娜以兴奋的语气谈起的这座城市一个又一个奢侈的光辉事迹已经使得殷戍深深怀疑,这座城邦四处放贷的利润,能否支撑得起这样的豪华生活——它毕竟还有大量的军队需要供养呢。
神灵啊,仅仅一个“国宾馆”就已经放肆成了这样,而那位大王和他老婆居住的宫殿,简直不敢想象……
……这都是钱哪!如果真的能够拿下这个城邦,那么殷戍和他这伙人的财富,简直了……
正在这时,图雅公主咳嗽了几声,迅速打断了大家的胡吹乱扯。
“我们得赶紧说正事,”她不满地说道,“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那好吧……安虎老爷,”伊南娜兴致高涨,似乎一直沉浸在盛大的欢迎仪式所带来的兴奋之中,“说了半天,您感觉今天怎么样?‘纳瓦什’的宴席还是同三年前一模一样,感觉真是棒极了!……瞧呀,今晚的星星全都出来了,这预示着一个好兆头!真的,也许我的姐姐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样无情……”
“实话实说,我感觉不好。”殷戍淡淡地说道。
人们一下子都呆住了。
“安虎老爷,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图雅沉思着问道,“我觉得喀林德对我们的欢迎,完全遵照了国家之间标准的欢迎仪式……是的,喀林德派出官员的身份地位,进城之后的各种程序礼仪,完全没有任何问题;欢迎一名强盛大国的外交特使,就是应该以这样的仪式……”
殷戍沉默了。
“那么,明天,我们见到了苏穆阿布大王,以及您的姐姐,”他突然转向了伊南娜公主,讷讷说道,“应该说些什么呢?我们现在好好商量一下吧……”
那女子正要张口说话,突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
塔蒙!原来是塔蒙匆匆跑了进来!
殷戍惊讶地站起了身。
“怎么了?”他高叫着迎了上去,“我的姑娘,你不应该来这里!”
塔蒙一跺脚冲到身前,冲着他匆匆耳语了几句。
殷戍的脸一下子白了,转过头看着众人,脸上竟显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神色!
“萨文娜!”他轻声说道,“喀林德的萨文娜王后陛下,驾到!”
霎那之间,这座金碧辉煌的房间内一片死寂。火盆中的火苗在熊熊燃烧,跳动的光芒在每一座家具、每一个摆件上闪烁,光影交错鬼影重重,竟使得人感觉毛骨悚然!
所有人都楞了一下,旋即惊地跳了起来!
“什么?”伊南娜公主终于惊慌失措地叫出了声,“什么?我的姐姐……”
她的话刚冲出喉咙便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看见,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突然出现在房间的大门口!
那是一个全身都裹着黑色罩袍的年轻妇人,全身上下看不见任何首饰,而一张脸即使在无数火光的照耀下也是一片惨白。
那妇人在门口迟疑了一下,便裹紧了领口,朝着殷戍这边匆匆走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倏忽之间齐齐投向了伊南娜公主。
只见这女人也稍稍迟疑了一下,快步迎了上去。
她走着走着,竟然跑了起来!
那个妇人突然一把拽下了自己的罩袍,一头浓密的金发在火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她扑向了伊南娜,突然一下子跪了下来,竟开始嚎啕大哭!
所有人都惊呆了!
伊南娜也拽下了自己须臾不离身的黑色面罩,拼了命地要把那女人从地上拽起来。
那女人一边痛哭一边用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语言激烈地诉说,而伊南娜也气急败坏,一边絮叨一边不时爆发出尖锐的怒吼声!
殷戍立即感到自己头皮发麻,而身上也起满了鸡皮疙瘩。他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脚下就像踩着棉花一般。
两个女人齐齐朝他看来。
这家伙就像被霹雳劈中一般傻掉了!
伊南娜公主的脸……是的,那女人的左脸上竟然有一片巨大的疤痕,就像半张脸上贴上了一块黑褐色的膏药一般;而更可怕的是,那疤痕竟沿着脖子向下延伸,乍一看上去好似把那女人的正面分成了一黑一白两个部分!
而她身边的那个女人看上去骨瘦如柴,脸上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神情愁苦,好像一个美人时刻在被哀伤折磨,好似一朵娇艳的花在很早以前便已经枯萎……是的,她可能曾经很美,但那种美已经永久地离开了她,而不过在她脸上留下了过往的蛛丝马迹;她的一颦一蹙都让人心痛,使得见到她的每一个人都心生怜悯。
“怎么了?”殷戍小心翼翼问道,“这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