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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马马什”城的方向也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当这群疲惫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了破烂的“城墙”之外时,却发现这里竟是一片广阔的天地——
只见土坎儿之外开阔的空地上,在稀疏的合欢树和棕榈树下,到处都用树枝和茅草搭建着简陋的窝棚,无数篝火已经燃起,无数陶罐正架在篝火上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无数种香气混合在一起,猛烈地袭击着殷戍一行人的鼻腔。
而大批大批的人正围坐在一丛丛篝火前。
殷戍看到,大群缠着厚重包头的人正在瓜分陶罐里的浓汤,一边吃喝一边谈天说地;浑身**、身体黝黑的汉子捧着瓦盆走来走去,不时笑骂着相互打闹;光着屁股的孩子们在窝棚和人群间窜来窜去,起劲儿地尖叫着;女人们则三五成群依偎在树下、窝棚外,整理着各种绳索和缝补衣衫,小声地相互交头接耳。
热热闹闹的生活气息一下子扑面而来,这家伙竟有点想哭的感觉——因为他在一瞬间便想起了楼下的宵夜大排档,简直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我们就在这里弄点吃的吧!”一名蓬特少年吞咽着口水叫道,“就在这里买吧……真香呀!”
“确实香……”萨尔贡王子也在用力吞咽着口水,“我,我去问问他们……”
只见他左右观察了一下,朝着最近的一个窝棚飞快地跑了过去。
“我们也过去看看!”殷戍的眼睛都饿绿了,赶紧催促道,“要点吃的……我快饿疯了!”
篝火前围坐着几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在热烈地夸夸其谈,尽管看上去年事已高,**的上身却肌肉虬结、十分强健;而在旁边则散坐着几名灰头土脸的女人,身上的粗布围裙上沾满了草叶,看上去其脏无比。
殷戍的眼睛一下子直了——篝火上正架着一只羊!已经烤得吱吱冒油了!诱人的香气正一股股地拱着他的鼻腔,冲击着他的小心脏!
萨尔贡像猴子一样窜了过去,竟然恭恭敬敬地弯下腰,轻声问候着那几名老者;其谦卑的姿态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
一来一往聊了几句什么,那些人猛地哄然叫妙,立即招了招手示意殷戍一行人坐过去。
“萨尔贡说了什么?”殷戍死死盯着那只油汪汪的羊,拼命吞咽着口水,“他们叫我们干什么?”
图雅也红着眼盯着篝火上那一大块诱人的肉。
“啊,神灵保佑!王子把整只羊都买下来了!”她心不在焉地翻译道,“整只羊都买了!”
“来呀!吃呀!”萨尔贡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把细长的刀,“这只羊都是我们的了!”
几个家伙顿时欢呼一声,也不顾火苗的滚烫,纷纷扑向了那只香味扑鼻的烤羊!
篝火边围坐的男女们赶紧起身腾出位置,同时热情地为这群饿急了眼的可怜虫张罗吃食。
很快,殷戍就分到了几块最肥嫩的里脊肉!
融化的油脂一直在吱吱滴落,饱含脂肪的肥肉在火光映照下油光发亮,氤氲的香气在空气中迅猛地弥散开来,使得这家伙的脸颊、咽喉、食道和胃全都在猛烈地抽搐!
他热泪盈眶地捧起那只冒着热气的、油汪汪的大肉块,来回审视了两秒钟,张开嘴就朝着最肥最嫩的部分狠狠地咬了下去!
顿时,一种滚烫而又滑腻的感觉充塞了整个口腔,他烫得差点叫出了声!
但他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了,抓着油腻腻的肉块便恶狠狠地猛咬了七八口,直到把自己的腮帮子撑得像松鼠一般鼓胀起来,直到把油光发亮的嘴唇撑成了一个圆圆的“o”字形!
很快地,油脂的芳香饱蘸着盐和香料的醉人气息迅速在唇齿之间、在味蕾上、在鼻腔中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他的大脑立即就被这巨大的满足感充盈了。
几口肉下肚,殷戍已是泪流满面。
他其实是被这食物带来的久违的幸福感触动了。他上一次吃得如此幸福,还是在高中时期——正值青春期身体迅速发育的他,有一次在参加完一场令人精疲力竭的篮球赛之后,竟然一口气吃了20个肉包子!
他悄悄抹了抹眼泪,心满意足地望向自己的同伴。
“蓬特十塔”自不必说,每个人都抓着油滋滋的羊排大吃大嚼,吃得满头是汗、满嘴流油;而两个女人也完全不顾女性的矜持了,吃得连额头上都是亮闪闪的油渍!
萨尔贡王子更是战斗力惊人,一个人竟然迅速干完了两只大羊腿,又冲着那些人叫喊着什么;只见几个土头土脑的女人忙不迭地跑开了,又美滋滋地端来几个小陶罐。
那家伙扬起罐子就往喉咙里灌去,汁水顺着乱糟糟的胡子如同小溪一般流淌下来,那焦渴的模样,看上去就像一个在沙漠里艰难跋涉了十几天的可怜人第一次见到珍贵的水一般!
王子又接连干完了四个罐子里的“水”,把罐子往地上一扔,开始响亮地打起了饱嗝,一个接着一个,就好像肚子里有无穷的气体在一个定时动作的开关控制下有节奏地释放,实在是滑稽极了!
在打了至少十个饱嗝之后,围坐在篝火前的人们,终于忍不住哄堂大笑了!
殷戍憋住笑,也端起陶罐猛灌了一口。
一种酸甜清冽、再加之一种奇妙的辛辣味道的口感顿时充盈了整个口腔——比伊辛亚摩力人的“埃什”蜜酒还要棒的蜜酒!
他突然想到了“鸬鹚号”,想到了伊辛亚摩力人,想到了那位戴着黑色面罩、高贵冷艳的“洪巴巴老爷”——黑白脸的伊南娜;他突然意识到,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不过发生在数天之前。
而那场激动人心的“海战”,也不过就在半个月之前。
……如果没有这些可怕的变故,他也许带着两个女伴现在已经在巴里品尝美味的海鲈鱼了,甚至能够抵达帝国的东方要塞群呢……如果运气再好一点儿,说不定现在已经能够看见布巴斯提斯三角洲‘渔夫’州的首府的尖顶塔楼了呢……
殷戍摇了摇头,决定不再去想这些了。
正在这时,已经有不少人被这群不要命地大吃大嚼的家伙吸引过来了,开始围拢在周边,嬉笑着对他们指指点点。
吃饱喝足的萨尔贡大大方方地往地上一坐,同那些人热烈地聊起了天。
殷戍一下子竖起了耳朵。
他尽管只会埃及的语言,但他这段时间一直在红海的东岸混,听到的都是阿卡德语——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通用语言——他多少也能连蒙带猜听懂一些了。
“你们是不是索古尔老爷也许是喀林德,或者马马什的某位财主?家的人?”一个光着头的小伙子好奇地问道,“我从没见过你们呀。”
“我们是从喀林德来的,”萨尔贡打着饱嗝说道,“你们是谁家的人哪?”
“我们是伊利埃什老爷家的人!”有一个家伙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你们是从喀林德走过来的?那要走至少半个月呀!”
“伊利埃什老爷可真有钱哪!”王子却不接他的话茬,而是不住地赞叹道,“瞧呀……你们都是那位老爷家的人吗?人人都能吃上美滋滋的烤肉!这日子过得可真美呀!……”
“我们都在帮要塞刨大坑呢!”一位老头一口口喝着蜜酒,笑眯眯地说,“这都是要塞的老爷们给的犒赏!平日里,谁会舍得给我们这些下人好酒好肉呢?”
“就是就是!”人们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了,“我们希望天天都能刨大坑,这样的话每天都能吃到美味的烤肉啦!”
“那你们的大坑刨得怎么样了呢?”王子又笑着灌下了一罐子蜜酒,“什么时候才能完工呢?”
这一下子,人群立刻炸开了锅!
“伊利埃什老爷天天都在拿鞭子抽我们!说是要塞的老爷们催得很急很急!”
“啊,我们一共只有不到500个人干活儿,哪里干得完哪……”
大家都在热烈地嚷嚷着,又吸引了更多的人前来围观。
“啊……有人在白天看见了亚述人的战车!”突然有人尖声叫了起来,“但是我可没看见!”
殷戍一直在竖着耳朵听着那些人热气腾腾的对话,尽管他基本听不懂他们到底在谈论什么,但是“亚述”这个字眼实在是太突兀太刺耳了,一下子便使得他绷紧了神经!
图雅心有灵犀地凑了上来,开始悄悄地为他做着翻译。
“啊!亚述人会不会进攻我们心爱的‘马马什’呀?”有人突然尖叫了起来。
“我听说,苏穆阿布大王已经到了要塞,他要同亚述人谈判!”
“谈判?”一个老头突然虔诚地跪倒在地,“马尔都克神灵啊……谈判!亚述人可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我们的大王太文雅了,怎么可能让那些可怕的畜生心悦诚服呢?”
人们轰然响应,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了亚述人的种种“暴虐”与“残酷无情”的可怕传言。
殷戍忧心忡忡地偷偷观察着那位萨尔贡王子,却发现那人依旧在大大咧咧地灌着蜜酒,谈笑风生。
“刨大坑?”图雅小声地咕哝着,“要塞的人要这些人刨大坑?还是500个人一起干……这可是很大的工程!”
“而且要塞的人刨什么坑正是为了对付亚述人!”殷戍震惊地看着她,“还非常急迫!我的图雅啊……你想想,那个萨尔贡在‘马马什’要塞里不知混了多久,和那个大王到底都在谈些什么……他还把这座小城都买下来了!”
图雅皱起了眉头冥思苦想——她和自己的老爷一样,完全摸不清面前这个不按常理行事的家伙到底是个什么套路。
他们的一切疑问都指向了一个问题——亚述的萨尔贡王子和喀林德的苏穆阿布大王,到底是敌,还是友?
正在这时,那位宝贝蛋儿王子已经站了起来,又同那些人闲扯了几句,摇摇摆摆地过来了。
“走啊,埃及人!”他用埃及语快活地大叫着,“我们进城去吧!”
殷戍和他的同伴们也忙不迭地站了起来。
“王子殿下,他们说‘刨大坑’?”他悄声问道,“那是在做什么?好像和您的人有关系?”
“啊哈,埃及人!其实这事儿和您没什么关系……”萨尔贡缩了缩身子,拉着殷戍走到一边,挤眉弄眼地说道,“喀林德人正在要塞的东坡挖陷坑和护城河呢!他们还能从哪里调人?只能从‘马马什’城了呗……”
“挖护城河?陷坑?”殷戍顿时大吃一惊,“我怎么就没看见?”
“笨蛋,笨蛋!”王子吓了一跳,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小声点儿!”
这家伙手上传来的恶臭差点把殷戍熏了一个跟头!他赶忙厌恶地一把推开。
“你是从‘西墙’进的,当然看不见啦!”萨尔贡无所谓地搓了搓手,小声说道,“我说的是东坡,在山的那一头呢!”
“那他们挖陷坑和护城河做什么?”
“喀林德人当然要对付我咯,”萨尔贡嬉皮笑脸地说道,“他们怕我攻城嘛。”
攻城!
他在说“攻城”!
那家伙说得轻描淡写,而在殷戍一行人听来,简直就像一个霹雳突然炸响在头顶一般!
“您……您不是把‘马马什’城买下来了吗?”他结结巴巴地问道,“您怎么还要……攻城呢?”
“我其实想要的是那两座要塞!”王子气急败坏地指着那边,“但是喀林德人就是不卖!您说,我有什么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只能攻城了!”
殷戍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不卖就抢……他第一次听见如此流氓无赖的逻辑!
“王子殿下,您……您既然决定要攻下‘马马什’和‘埃尔兰’要塞,”图雅脸色惨白,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您为什么还要买这座‘马马什’城呢?以亚述强大的实力,您直接一并攻下来不就完了吗?您何必费这个事呢?”
“你这个女人懂个屁!”萨尔贡气急败坏地跳了起来,“‘马马什’有最好的妓院,有白花花的娘们!我可不想毁掉它!”
殷戍顿时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这个形容猥琐的家伙还在想着“白花花的娘们”!
而且,竟然因为什么狗屁“妓院”就保留一座小城?……这,这思路实在是太清奇了!
“快走快走!”那家伙突然冲过来拽住了殷戍的胳膊,“我们赶紧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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