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个书吏，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老头子指点着阿伊说道，“我听人说，你阅读过无数典章书籍，也对历史了然于胸……那么，小子，就请你根据你的学识、经验，或者直觉吧……仔细分析一下这个问题，然后给我一个答案。”
阿伊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主子竟然从吃喝拉撒的生活琐事一下子跳到了极为严肃沉重的政治话题，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小子，再来一杯嘛，”辛希布大人又笑吟吟地给他端来了一杯“凉丝丝的提提”，“喝光它。清凉而又甜爽的饮料有助于思考嘛！”
阿伊只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大人，我只能根据自己有限的学识，以及过去在安虎家中的所见所闻，再加上我听闻的一些传言来分析一下，”他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所说的，都仅仅是我个人的观点，大人！”
“我当然知道，你说吧。”
“众所周知，这个世界一直是男人统治的世界，在帝国漫长的历史中仅仅出现了数量极为有限几名女性法老，比如说，被神所加冕的伊西丝，身世凄惨的那托克里斯……当然还有人人都爱戴的神圣哈特谢普舒特陛下……”
“你可要注意一个重大分别，小子，”辛希布大人纠正道，“女王和女法老可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你所说的伊西丝和那托克里斯都应是‘女王’，她们在同自己的丈夫分治整个帝国；而至高无上的哈特谢普舒特陛下才是堂堂正正的女法老，她是一个头戴双冠（代表上下埃及的红白双冠）的半神……”
“是的，多谢大人的提醒，”阿伊有些窘迫地说道，“这当然是一个常识，只不过我……”
“你接着说下去。”老头子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按照帝国的传统，维吉尔（类似于‘宰相’），这一极端重要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职位，作为‘法老之子’和‘法老唯一的朋友’（均为官方的正式称号），历来也都由男人担当，”阿伊眯着眼睛认真思考着，“这当然是有道理的。神在创造世界的时候，就赋予了男人比女人更强的体力、精力和能力，也有更加宽广的视野和更加灵活的手腕，当然还有更加坚强的意志……但是历史上也曾出过例外，大人！我记得在第六王朝时期，曾经出现过一名著名的女性‘维吉尔’，她的名字叫做……叫做‘奈贝特’，是的，大维吉尔奈贝特‘大人’！她辅佐可敬的佩皮一世国王陛下超过30年，享有‘法老身边的维吉尔’和‘法老最信任和喜爱的人’的光荣称号，这一成就超过了后世出现过的无数维吉尔大人……但这只是一个特例，大人！”
“怎么是特例呢？”
“‘奈贝特’大人的出身并不是贵族，而是一位平民；她曾经做过女佣、面包师、助产士，她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才进入了朝廷开办的书吏学院，而且她后来还帮助佩皮一世陛下奇迹般地平息了努比亚的叛乱……不是每一代女性都有这样的机遇，大人！”阿伊兴奋地侃侃而谈，“所以这只能是一种运气，1000年都难得一遇的出奇的好运气！”
辛希布大人沉默了。
“啊，大人，我突然想起来了，还有一位女性！在更早一些的第五王朝时期，也曾出现过一个地位非常接近于维吉尔的女性，叫做‘佩舍舍特’，”阿伊突然眼睛一亮，“是的，‘佩舍舍特大人’！但是她并没有维吉尔的权力，她只是负责管理帝国全境的医师、巫师和助产士……大人，这就是我所能够想起来的，帝国的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全部位高权重的女性大人……是的，就这两位。”
“……”
“大人，我刚才所谈及的这类女性，都是因为自己出色的能力——而不是因为自己的出身——享有了比肩男人的巨大权力，获得了同男人一样的官职、荣誉、财富和尊贵称号，”这位年轻人见老头子没什么反应，只好大声说道，“啊，接下来我可能要说一些冒犯到大人的话了……您能允许我继续下去吗？”
“你说嘛！”辛希布大人点了点头，“在我这里，你可以无所顾忌。”
“大人，帝国的历史上——一直到现在——出现了无数‘位高’的女性，您肯定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样的人……她们是一代又一代王室之中的无数公主们，是一代又一代法老的无数妻妾们；她们还是每一位大贵族老爷家中的无数母亲、姐妹、妻妾和形形色色的家眷……这些女性依照神所规定的秩序高居于人民之上，默默地辅佐自己的丈夫、兄弟或者子孙统治人民；”阿伊突然有些激动了，“她们生来就拥有了普通人十辈子都难以攀上的崇高地位，她们生来就享受着锦衣玉食的奢华生活……但是，她们虽然‘位高’，但却‘无权’！”
老头子一愣，随即轻轻点了点头。
“是的，大人，您一定有切身体会……即便贵为王室的公主、贵族的姐妹和家眷，其实她们本质上和平民家的女儿一样，都是男人的附属物，而在某种情况下甚至可能比平民的女儿更可怜一些；我举个例子，嫁人。平民的女儿也许有可能、也有条件真的出于感情、出于男女的两情相悦嫁给自己心爱的男人，而一位王室的公主，不得不遵循帝国的历史、帝国的传统，必须经历无数极端复杂的政治考量才能非常慎重地进行嫁娶——是的，她就是无尽的政治活动的工具和载体……我再举个例子：一名平民的女儿在自己漫长的一生中，也许有机会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甚至有机会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个人；而一名大贵族的妻子，她的一生都是被精确安排好的，也许她此生的唯一使命就是：产下一名健康的男性后代。”
“你扯得有些远了，”老头子突然眨了眨眼睛，“小阿伊，你扯远了。”
这家伙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
“是的，大人，我刚才有些激动，”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是有些扯远了。我接着说维吉尔的问题。”
“你请说。”
“大人客气了！……所有人都知道，泰菲比大人有一子一女……现在他年事已高，他必然要考虑后事，所以维吉尔的继承人问题此时此刻确实是一个突出的问题，”阿伊顿了顿，接着说道，“按照帝国的传统，维吉尔的位置是可以继承的，而且在历史上大多数维吉尔确实都把这个尊贵的位置传给了自己的儿子……但是，大人，请注意！这只是一个传统，一个惯例！无论在哪一个朝代，无论是哪一位法老统治，朝廷都不曾明文规定：帝国的‘维吉尔’，应当、也必须继承！”
辛希布大人猛然瞪大了眼睛，“呼”的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泰菲比大人如果想把这个位子传给他的大女儿，尼弗丽特.安虎小姐，必须要经历两道考验，而且是非常严重的考验，”见自己的主子突然来了兴致，阿伊也大受鼓舞，继续说道，“第一个考验，神圣国王陛下对泰菲比大人的信任和宠爱是否牢不可破和始终如一，陛下本人，是否对于将维吉尔这个重要的位子继续交给安虎家族，有着坚强的信心？第二个考验，就算是整个朝廷对于泰菲比大人将维吉尔传给自己的子女这件事情上已无异议，那么，泰菲比大人是不是一定要传给自己的女儿？根据我的理解，这种事情只有在一个前提下才能发生，那就是：泰菲比大人没有儿子，或者他无法传位给自己的儿子。”
“你接着说下去，”老头子着急地催促道，“快点！”
“但是这一前提目前并不成立，大人！”阿伊突然压低了声音，“据我所知，小安虎老爷是被自己的亲生父亲送到三角洲的边疆州的，而且他在半路中就已经神秘地失踪了，这其中还牵扯到我的父亲……”他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但是没有明确的证据表明他已经死亡！也就是说，泰菲比大人绝对没有坚强的理由一定要把自己的位子传给女儿！”
辛希布大人突然一下子跳了起来，又克制着重新坐了下去。
“我曾经听到了很多传言，”阿伊神神秘秘地说道，“有人说，在东方的萨瓦瓦港口看见过他，而您……您……”
他的眼神开始变得闪烁不定，嘴上也嗫嚅着含混不清了。
“你说下去，小子！”老头子猛地一拍桌子，“你说下去！”
“嗯，大人，其实这都是些荒唐的传言……有人说，看见过您的侄子，胡尼.辛希布老爷和那个小安虎在一起……”这家伙硬着头皮说道，“还有人说……”
“说什么？快说！”
“……还有人说，小安虎好像出现在了大海对面的喀林德！”
“喀林德？”辛希布大人突然惊呼一声，“大海对面的亚摩力人！那狗崽子竟然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
阿伊一下子呆住了！
“你接着说，小阿伊！”老头子烦躁地砰砰拍着桌子，“不要扯远了，就接着你刚才的分析！告诉我，泰菲比那个老头子会不会把维吉尔的位子传给他女儿？”
“嗯，大人……其实这个问题非常复杂，”阿伊只好强撑着说下去，“其实我刚才说的第一个重大考验也成问题。泰菲比大人同神圣国王陛下之间的关系……啊，大人！这涉及到朝廷政治，我……我可不敢说！”
“你说，小子！”辛希布大人激动地再次递给他一杯“凉丝丝的提提”，大声喝道，“来，喝了它！说下去！我告诉你小子，你在我这里无所顾忌，你说什么都是无罪的！”
阿伊“咣”的一下一饮而尽，决定豁出去了！
“大人！其实每个人都知道，泰菲比大人在陛下面前已经失宠了！他的维吉尔的位子可是岌岌可危呢！”他鼓起勇气说道，“大人！我斗胆再说一句杀头的话，我们神圣的国王陛下听说也已经时日无多了！而他有儿子，也有女儿！到时候陛下的位子要传给谁，还说不定呢！”
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甫一出口，整个房间内便一片死寂了！
辛希布大人的手指开始在桌面上快速滚动，发出滴滴笃笃类似于马蹄一般的声音，听得可怜的阿伊真是心惊肉跳！
“大人！”他突然挣扎着跪倒在地，“大人，我有罪！”
“小阿伊，你胆子确实够大的，你确实有罪……”过了好一会儿，辛希布大人才哑着嗓子问道，“但是我今天饶过你。你坐回去吧。你的意思是说……这个维吉尔的位子还能不能留在安虎家族手中，全都是未知数了……”
阿伊又磕了一个头，默默地坐回去了。
“是不是这样，嗯？”老头子眉毛一样，“我说了，你今天说什么都是无罪的。”
“根据我的的所见所闻，以及我的知识和经验来判断，”阿伊小心谨慎地说道，“安虎家将最终失去他们‘维吉尔’的位子……自然而然地，尼弗丽特.安虎小姐一辈子也不可能做一名女维吉尔！”
老头子一下子愣住了。
他突然站起身，开始在房间内烦躁地踱着步。
阿伊恭敬地坐在地上，目光一刻不停地追随着自己的主子，空气开始变得极为压抑。
“小阿伊，你刚才的分析非常好，”辛希布大人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死死地盯着他，“而且在最后你做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判断：泰菲比将失去他维吉尔的位子，而他的女儿，也永远不可能继承这一位子，永远不能。”
“是的，大人！”阿伊忙不迭地解释道，“虽然我同尼弗丽特.安虎小姐的接触不多，但是就我个人感觉来看，那位小姐的个人特质也不适合这一位子。”
“为什么呢？”
“她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贵族小姐，不识字，也没什么一技之长，更没听说过她在过去有什么突出的事迹，没什么人认识她、了解她，”年轻人说道，“她嫁给了xxx老爷（陛下身边的高级侍从官）之后，就像普通的贵族女子一般深居简出、操持家庭，安安静静地当着她的少奶奶……是的大人！她和一名普通的公主，一名普通的贵族妻妾并没有什么不同；据我所知，她的性格也非常温柔随和，完全缺少一名维吉尔应有的素质：坚定，强韧，以及铁石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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