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 三(1 / 1)

春节到了,很久没有回乡下的鹤年,带着身怀六甲的惠卿,回家过年。黄包车停在了家门口,寒冷的冬天,家家户户的门都紧闭着。鹤年看着久违了的家门,注意到门框上显眼的对联,上联是“一帆风顺年年好”,下联是“万事如意步步高”,横批“吉星高照”。往年的对联自打鹤年成年后,都是父亲命他提笔写的,今年的对联是请谁写的呢?这书法力透纸背、入目三分,字形结构也相当得体,绝非等闲之辈所能及。鹤年自叹不如,心里暗想镇上有谁能写得这么一手好字?

鹤年叩开了门,挽着惠卿进了屋。见着父亲母亲,小夫妻俩开口第一句就是:“爹爹妈妈新年好!儿子儿媳给您拜年了!”

张老爷、张太太见儿媳挺着大肚子,知道儿子已经走出阴霾,重新有了幸福的生活,心中深感欣慰。嘴上回应着:“新年好!新年好!”边招呼着儿媳坐下。

这时,小哥俩也蹦蹦跳跳地下楼来,有礼貌地说:“爹爹、赵老师新年好!”惠卿从包里取出两个红包,递给世豪和世杰。

“怎么还在叫‘赵老师’?应该叫‘妈妈’。”张老太太对着两个孙子说,“不叫‘妈妈’,不能拿红包。”

惠卿笑着把红包塞到两个孩子手里说:“不急,以后跟着弟弟妹妹一起喊,也不迟的。”

哥俩看看奶奶,又看看惠卿,这时爷爷发话了:“那就等小弟弟小妹妹出生后再改口吧。”

小哥俩像获了大赦似的,拿着红包往楼上跑去。估计是迫不及待地上楼看红包里有多少压岁钱。

惠卿坐不住,跟着婆婆到厨房去了。

张老爷许久不见儿子,很想听听儿子的近况,父子俩在客厅里闲聊开了。张老爷问鹤年的工作、生活,问租界的情况,问当今的局势。鹤年告诉父亲,德国的败局已定,欧洲的战争即将结束,日本鬼子也撑不了多久了,我们现在正处于黎明前的黑暗里,天很快就要亮了。只要战争结束,国家就会好起来,我们也会好起来的。

自从日本人禁止粮油自由买卖,把米店和粮仓没收以后,张老爷一直窝在家里,偶尔替别人买卖土地房产拟个契约、做个公证人,得点报酬。儿子每月虽然补贴些家用,但如今鹤年又有了新家。坐吃山空,总不是长久之计。现听说战争快结束,小日本快完蛋了,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聊着聊着,鹤年想起了门口的对联,就问道:“爹,今年门口的对联您是请哪位先生写的?”

“我没有请什么先生写过对联啊……”张老爷不解道。

鹤年拉着父亲开门走了出去,指着门框上的对联,张老爷看着对联说:“噢,你说的是这个呀,这是世豪写的!”

“世豪?”鹤年有些不相信,“他小小年纪,能写出这样的字?”

“这孩子,真的是读书的料,要是现在还有科举考试,指不定就能考取进士。天生聪明,文曲星降临咱们家呀!”张老爷说起大孙子,不无得意。

“咳,我是跟他相处时间太少了。”鹤年深感惭愧,“爹,您看这样好不好,年后我接他到城里去读书。”

“你妈怕是舍不得的,你的新媳妇能跟他的亲娘一样吗?”其实,张老爷自己也舍不得大孙子离开。

“城里的学堂比乡下的好,还教英文的。现在要想考个好的中学,没学过英文是不行的。”鹤年劝道。

张老爷觉得儿子说的有理,但还是难以割舍,说:“你让我再考虑考虑,也跟你妈再商量商量。”

鹤年和惠卿在乡下住了三天,张老爷静静观察着惠卿。比起婉如,惠卿的性格要温婉许多。当年的婉如深得张老爷赏识,在家里里外外都是把好手,无论是米店的生意,还是操持家务,婉如都能得心应手,关键是处理要紧的事,都还合张老爷的心思。自打嫁入张家,婉如就比亲生女儿还贴心。这惠卿,书虽比婉如读得多,但跟公婆说不上几句话,很是生分。现今米店没了,即便有,惠卿也不会留在乡下看管着米店。不过,两个没了妈的孙儿,有这样好性子的继母,也许不会受罪。张老爷思忖着,心里已经暗暗认同了鹤年让世豪进城读书的建议。

因为婚前有言在先,鹤年在丈母娘面前信誓旦旦地表示过,不让惠卿受委屈,两个前妻所生的儿子和爷爷奶奶住在乡下,不和惠卿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所以长子世豪进城上学的事情,必须征得惠卿的同意。

赵太太是过来人,自然是知道后妈不好当,可是惠卿哪里懂得这些。她当了八年的教师,见过无数孩子,那两个男孩确实可爱,尤其是世豪,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好看的男孩。更何况惠卿现在自己怀了孩子,正是母爱泛滥的时候。

所以,鹤年一提及此事,惠卿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春天,就要开学了,世豪依依不舍地告别爷爷奶奶和弟弟,随父亲进城上学。进城的路上,鹤年告诉儿子,长子长孙一直是最受家庭重视的,就算家里条件再艰苦,作为父亲,是一定会想方设法供他上大学的。世豪也表示,他一定好好念书,不辜负长辈的期望。

在未来的岁月里,世豪始终没有忘记和父亲的这段对话,也许正是这段对话,和父亲相处时间并不长的世豪感念父亲一辈子。也许正是这段对话,虽然世豪没有正儿八经地去上大学,没有让父亲省吃俭用供他读大学,却在工作后往家里寄了十几年的钱,使得同父异母的弟妹衣食无忧,使得大妹妹可以上大学深造。

私立南洋模范中小学离家不远,也在姚主教路上,步行也就十分钟。来到新的学校,起初世豪很不适应,因为乡下的学校没有英语课,而城里的学校已经教了半年的英语。别说英语单词了,世豪连二十六个英语字母都不认识,所以凡是默写,世豪都是交白卷。好在世豪的国文和数学都不错,老师们商量后,没有让他留到下一级。英语老师给了世豪一本上学期的英语课本,让他放学后自学,也可以随时请教老师和同学。

上完了第一天的课程,世豪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回到了家里。父亲还没有下班,惠卿在翻看着杂志,保姆在厨房里忙着。惠卿见世豪放学了,就问这问那的。世豪告诉惠卿,自己没有学过英语,并把上学期和这学期的英语书都拿了出来。

惠卿翻了翻书,安慰道:“不用着急,我可以教你的,别怕,英语不难的。”

“赵老师会英语?”世豪惊喜不已,“那今天就教我英文字母好吗?”

“没问题。”惠卿一下子拉近了和世豪的距离。

就这样,每天放学回家,世豪完成了学校里老师布置的作业后,惠卿就给他辅导英语。晚饭后,世豪就在书桌上读啊、背啊、写啊,有时惠卿也考考世豪,并纠正他读错的地方。没出两个月,世豪就赶上了班里的同学们。一个学期下来,世豪的考试成绩居然排在了年级第五名。

拿着成绩单,世豪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回家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成绩单交到了惠卿手中,对着惠卿深情地说:“妈妈,谢谢你!”

惠卿第一次听到世豪叫她“妈妈”,看到成绩单上的优异成绩,惠卿兴奋地张开双臂拥抱了世豪。

婉如已经去世四年了,四年前,世豪还小。其实,对于绝大多数的孩子来说,得到母亲怀抱的温暖难道不该是理所当然的吗?!又有几个孩子是生在福中知道是福的呢?只有像世豪那样,失去了母爱,才能真正体会母爱的可贵。

如今,这个新妈妈只要肯对他好,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也会由衷地感恩。

惠卿这一激动,不想居然感到腹痛难忍,世豪见状惊得手足无措。厨房的保姆听到动静快步走了过来,惠卿说自己预产期临近可能快生了。保姆按照张先生事先交代过的,拿出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交给世豪,让他去路口的杂货店打电话通知父亲,并同时按照约定,请杂货店的老板差伙计骑一辆三轮车到楼底下。

世豪和保姆把惠卿送到了广慈医院,这时鹤年也已赶到了医院。惠卿被送进了待产室,大夫说产门还没有开,要过多少时辰孩子才能出生,现在还不好说,少则一两个小时,多则一两天。鹤年让世豪和保姆先回家,并嘱咐保姆煲好汤,在家里候着,自己守在了医院。

第二天傍晚,杂货店的老板兴冲冲地通知在家守候的世豪,张先生来电话,说张太太生了个小囡,让保姆把煲好的汤送到医院去。世豪急切地来到医院,是想早点看到小妹妹。

医院里,鹤年陪在旁边,惠卿的床边没有小妹妹,世豪忍不住问正要喝汤的惠卿:“妈妈,你把小妹妹藏到哪里去了?”

“在婴儿室,有护士照看着呢!”惠卿精神不错,虽然折腾了一天一夜,还是顺利产下了一个七斤重的女婴。初为人母的感觉,让惠卿内心温暖而充实。

“妹妹漂不漂亮?”世豪对小妹妹充满好奇。

“说真的,就看了一眼,还没看清楚就给护士抱走了。”惠卿答道。

“哎呀,那很多小宝宝放在一起,会不会弄错呀?”世豪开始杞人忧天。

“好了,别问这问那了,妈妈需要好好休息。”鹤年又转过头对保姆说,“我和世豪先回家了,太太这里就交给你了。”

“惠卿,我明天再来看你,你好好休息。”鹤年说着站起来,拉着世豪往外走。

“鹤年,别忘了回家顺路告诉我妈一声。”惠卿笑着说。

“嗯,放心吧。”鹤年应允着走出病房。

他们来到婴儿室外面,隔着透明的大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一个个小宝宝睡在单独的小床上。

“爸爸,你看,这么多,怎么都穿一样的衣服,包着一样的襁褓呀?”世豪又开始瞎操心了。

“你看,他们的小手上都挂着小牌子,上面写着妈妈的名字,不会弄错的。”鹤年解释道。

“爸爸,我是不是也是生在医院里?”世豪问。

“你和弟弟都是生在家里的,你们肯定不会抱错的。”父亲给世豪吃了一颗定心丸。

世杰出生的时候,世豪还小,才两岁,所以没有什么印象。后来又有过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夭折了。

鹤年指着第一排第三个小床说:“世豪,你看,妹妹在那里。”

“看到了,看到了,粉扑扑的,怎么是个光头?”世豪说,“小女孩,没有头发,不好看呀!”

“小孩子生出来都是这样的,头发会慢慢长长的。”鹤年津津有味地和儿子聊着小女儿。

晚饭后,护士通知惠卿可以去哺乳室给婴儿喂奶了。惠卿在保姆的搀扶下起床,由于下身的伤口还未痊愈,惠卿每走一步都感到疼痛。哺乳室是一间二十来平米的房间,中间放着一张很大的长方形桌子,四周围着一圈椅子。惠卿在椅子上坐下,产妇们陆陆续续来到哺乳室,护士们将装载着婴儿的车推了进来。有几个母亲已经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找到了自己的孩子,抱回座位。惠卿行动迟缓了一步,当她来到车前找到那个手腕上挂着写有“赵惠卿”三个字吊牌的婴儿时,别的孩子早已被母亲们抱走。惠卿哆哆嗦嗦地抱起那个哭声异常嘹亮的女婴,全身血液都沸腾了。

旁边的一位妈妈笑着对惠卿说:“你的宝宝是这个班里的‘领唱’,声音好响啊!”

“是吗?会不会是饿了呢?”惠卿应承着。

抱起女儿,惠卿忽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恍惚,像在梦里。吮吸着母乳的婴儿不再哭啼,惠卿端详着女儿,很胖的小脸,粉嘟嘟的,头发少的几乎没有,高高的鼻梁像极了鹤年,吃奶时紧闭的眼睛,却难掩美丽的双眼皮。

说真的,从妊娠反应、十月怀胎到一朝分娩,生孩子对于女人来说,无疑有种鬼门关里走一遭的感觉。但是老天爷也给了做母亲的女人那初为人母的无以替代的快乐,这也许就是人类生生不息的原始动力之一。

鹤年给女儿起名思兰。就在思兰出生的这年八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日本人滚出中国后,张老爷空关多年的米店和仓库被撕去了封条。张老爷自觉年纪大了,已无力经营米店生意,和儿子鹤年经过多次商量后,终于卖掉了多年的祖业。置办了几亩地,留下一小块自己种点蔬菜,其余的租给了佃户耕种。日子过得比前几年宽裕了很多。

再说惠卿的娘家。八年前,惠卿记得也是八月份。正值暑假,惠卿在乡下家里陪着母亲闲聊,赵老爷拿着一份《申报》急匆匆地进了家门。战火烧到了上海,抗日战争最惨烈的战役——淞沪会战打响了。

赵老爷当机立断,让惠卿帮着母亲收拾了细软和衣物,自己把一时无法搬走的金银埋在了后院的花坛里。吩咐过留守的管家之后,带上房契地契和两大箱子的随身物品,赵老爷携妻女及随仆,当天连夜就往城里赶。

哥哥赵舜卿大学毕业后在洋行工作,娶了城里的姑娘。赵家就这么一个儿子,赵老爷花钱为他在法租界海格路购置了房产。

半夜时分,总算到了海格路舜卿的家。那是一栋两层的小洋楼,虽然没有花园,也没有乡下宅院的房间多,但是足够容纳赵老爷一行。一家人总算平安住进了法租界。

不久,就传来乡下被日本人占领的消息,乡下的宅院也驻进了日本军官,后院花坛埋的金银,也被小鬼子挖出来了。值得庆幸的是,惠卿一家都逃过了此劫。只是赵老爷在进城后的第六个年头,终因身体每况愈下而去世。

如今,日本人宣布无条件投降了。乡下的宅院腾了出来。已经病逝两年有余的赵老爷,没有等到这一天。哥哥赵舜卿卖掉了乡下的宅院和土地,参股了钱庄。往日的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和春天的灼灼桃花,已经一去不复返。

八年抗战期间,曾经因为入不敷出,海格路上的小洋楼,除了自家留用的几间房,一度出租。现在,哥嫂回掉了租客,把小洋楼粉饰一新,一家子开始过起了滋润的小日子。

思兰是幸运的,出生在一个充满希望的年份。好吃好穿的不算,不仅集父母疼爱与一身,还得到两个哥哥的喜爱。世杰随爷爷奶奶来看妹妹,喜欢得不得了。世豪跟妹妹住在一个屋檐下,更是呵护有加。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是第一个想到思兰。这种与生俱来的幸运,一直伴随着她。

转眼一年又过去了,世豪该上中学了。这时的世豪已经跻身年级前三名,父辈师长都希望他能考进上海最好的中学。要是没有过多的想法,世豪可以直接升入私立南洋模范中小学的初中部,但是无论是世豪本人还是父亲,都想尝试考考更好的学校。

当时中学的入学考试,都是各个中学自设考场、自己命题,第一轮先笔试,经过筛选,再进入第二轮面试,最终张榜公布录取名单。张世豪报考了徐汇中学和江苏省立龙门中学,最终两所中学都向他抛来了橄榄枝。世豪选择了龙门中学。

江苏省立龙门中学是上海最好的中学,与苏州中学、扬州中学和杭州高级中学并称为“江南四大名中”,该校创始于1865年的龙门书院。日本人占领上海期间,校园被鬼子强行征用,驻扎了日本鬼子的一个骑兵团,学校不得不屈就在法租界菜市路的临时校舍。抗战胜利后,学校已迁回漕河泾吴家巷原址。

由于吴家巷距离港口镇约三里路,为了省下住宿费,世豪住回了爷爷家,每天走读上学。

在哥哥世豪的影响和帮助下,世杰在三年后也考取了龙门中学。

自从世豪考进中学住回乡下后,每隔两三个月就带着弟弟世杰到城里的家来一次。每次进城,兄弟俩都背上两筐蔬菜,菜是爷爷奶奶在自留地里自己种的。第二天回乡下时,惠卿会买些糖果或者饼干,装进哥俩的口袋。逢年过节,惠卿偶尔也会想着给兄弟俩做件新衣裳。

思兰三岁的时候,惠卿生了儿子世轩,又过了一年半,二女儿思梅也降生了。虽然世豪和世杰又多了两个弟弟妹妹,但是他们习惯性地还是最偏爱思兰。思兰长得比弟弟妹妹漂亮,而且穿得也好看,所有的衣服都是新的。有什么好吃的,总是思兰先尝。

由于战乱频频,乡下的那几亩地也收不到多少租。洋行的生意不是很稳定,鹤年的工作亦是几经变更。一大家子五个孩子,生活的负担越来越重,鹤年不得不辞退了家里的保姆,一切家务都得惠卿亲力亲为。惠卿带着三个孩子,免不了顾此失彼,以至于思梅从小体质差,隔三差五地生病。生活所迫,外加两个大孙子就读的是上海最好的中学,张老爷不得不一点一点地卖掉乡下的土地。

幸好,思梅出生的这年迎来了上海的解放,只有不打仗,时局稳定下来,老百姓才能休养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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