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哥哥世豪,世杰又回到以前一个人的生活,只是现在身边常有淑仪陪伴,孤独寂寞一扫而空。
挨过了寒冷的冬季,初春的阳光温暖着世杰和淑仪的心。他们决定下半年结婚,这半年时间可以好好做些准备。
房子没有问题,就港口镇上的这栋两层的老宅子了。外立面粉刷比较麻烦,要搭脚手架,这活儿一个人干不了,得请人帮忙,先不急着开工,等从继母那边拿回自己的存款后再弄也不迟。去年冬至时,父亲留下一笔修房子的钱,算了算,刚好把内墙和地板修补粉刷一下。
事先,世杰请教了厂里造过房子的师傅,从原材料和工具的购买、材料的配置,一直到如何粉面油漆,事无巨细,问得一清二楚,热心的师傅还从家里找出以前用过的工具借给世杰。星期天,世杰和淑仪就忙开了,他们把家具挪动到屋子的中央,世杰买来了纸筋石灰,淑仪从学校拿了很多旧报纸铺在地上,两人就自己琢磨着干起来了。这一干,就搭上了六七个星期天。因为没有经验,有些还返工重做,这一来,父亲留下的钱就不够开销了,两人又搭上了近两个月省吃俭用下来的工资,总算楼梯、地板油漆一新,墙面也用石灰水刷得雪白雪白的,门和窗框也粉饰过了。虽然有些累,但是两人都感觉很幸福。
这年世杰二十三周岁,淑仪比世杰大几个月,已经二十四周岁了。1950年我国的婚姻法规定,男二十岁、女十八岁就可以结婚了。在农村,女孩一般都在二十岁左右就出嫁了。淑仪因为读了师范,一开口就是一堆大道理,父母兄嫂都说不过她,再则淑仪从小就被父母视若掌上明珠,一向宠惯了,也不愿意违背女儿的意愿包办婚姻,所以至今未嫁。淑仪和世杰交往后,父母兄嫂当然是一力支持,只要淑仪称心如意,家里人绝不会有任何异议。
过去婚姻的缔结是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决定,具体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初期等六道程序。现在虽然时代不同了,但是在农村,“纳征”这个环节还是少不得的,就是男方要送钱财给女方家准备成婚,也就是送彩礼。
关于彩礼,世杰和淑仪也讨论过。淑仪告诉世杰,她哥哥娶她嫂子时,家里是送了500万元的彩礼,那是1953年,折合现在的人民币应该是500元。世杰思忖着,连本带息他该有近千元的存款,再添些家当,应该够用了。婚礼酒席的钱是可以从贺礼中平衡过来的,只要父亲先垫付一下就好。
淑仪还告诉世杰,父母早就给她准备了嫁妆,有八条织锦缎棉被、两条毛毯、一套景德镇餐具、一对热水瓶、两只箱子、子孙对碗、子孙桶……淑仪如数家珍,世杰仔细地听着。两人计划着还要购置哪些必需品,计算着还要花费多少钱。
世杰想请舅舅帮忙,打制几件新家具,两个舅舅都是好木匠。听说现在木料难买,这事得赶早预定。办什么事都少不得花钱,世杰打算尽早跟父母交底,把钱先取出来。
这天适逢周日,世杰早早地来到天平路,家里只有思兰、世轩和思筠在,父母都外出了。
世杰问思兰:“爸爸妈妈呢?”
思兰回答:“到医院去了,思梅生病了。”
世杰这才发现思梅也不在家:“生什么病?”
“发高烧,40℃,还上吐下泻的,吓死人了。”思兰说,“前几天,她就蔫蔫的,老说不舒服。”
“去哪家医院了啊?”世杰关切地问。
“华山医院。”世轩抢着告诉哥哥,“昨天晚上就去了,妈妈一晚上没有回来,爸爸昨天很晚很晚才回来,今天一大早又去了。”
“哦,那我过去看看。”世杰已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你们几个在家乖乖的,别出门。”
三个弟弟妹妹懂事地点点头“嗯!“
世杰马不停蹄地赶往华山医院,他没舍得乘公交车,一路连走带跑地到了医院,终于在急救室门口找到了父母。一问才知,思梅得了天花。这个病可是世界上传染性最强的病之一,堪称烈性传染病,主要通过飞沫吸入或直接接触而传染,没有患过天花或没有接种过天花疫苗的人,不分男女老幼均会感染。
“怎么会呢?前两年不是搞过全民普种牛痘疫苗嘛!”世杰急切地追问。
父亲鹤年无奈地说:“两次种牛痘,思梅都适逢生病,所以错过了。”
“幸好家里其他人都接种过疫苗。”母亲惠卿感慨道,“连思筠都在幼儿园种过牛痘了,不然这次家里就遭殃了。”
人体一旦接种了牛痘疫苗,便能终身对天花病具有免疫力。
“那思梅现在怎么样了?”世杰问。
“已经确诊得的是天花,高烧还没有退下来,仍处于昏迷状态,医生还在抢救。”惠卿哭着说。
鹤年是经历过丧子之痛的人,当年那撕心裂肺的感受,他仍记忆犹新。第一次失去孩子,是在1937年的逃难过程中,为了躲避日本人进攻的炮火,一家老小逃到甪直,一路颠沛流离,婉如不幸早产,未足月的儿子不久就夭折了。这是他们一家魔窟运的开端,后来婉如的身体就再也没有恢复过健康,家里的米店没了,生活来源没了,最后婉如和刚出生的一对龙凤胎婴儿也没了。那是战乱时期,倒霉的不仅仅是鹤年一家,在中国大地上,又有多少家庭遭遇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能够从这场灾难中生存下来,还算是幸运的,鹤年能够从战争的阴霾中重生是不容易的。如今赶上了和平年代,他无论如何都要尽全力挽回思梅的生命,决不让惠卿去走婉如的老路,他绝不能失去思梅,绝不能让惠卿遭受婉如的命运。
看着焦急地在医院守候了一夜的惠卿,鹤年心疼,他对儿子说:“世杰,陪妈妈回家休息,这儿有我守着。”
“我不回家,我要等思梅。”惠卿执意不肯。
“你回家睡一觉,不然还没等思梅抢救过来,你就吃不消了。”鹤年耐心地劝着惠卿,“再说,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呢。”
世杰忙上前扶着惠卿说:“妈,先回家休息休息,等思梅脱险了,还需要家人照顾呢。”
惠卿想想也是,于是答应先回家,晚上再来换鹤年。
临走时,鹤年嘱咐世杰,一定让妈妈回家睡觉,弟弟妹妹吃饭的问题就拜托世杰了。
回家路上惠卿告诉世杰,天花是个很可怕的病。清朝慈禧太后的独生子同治皇帝就是死于天花,一种连皇家都无计可施的病,老百姓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现在虽说是医学发达了,但对天花的医治仍然还没有把握。最有效预防和控制天花肆虐的方法是接种牛痘疫苗,但是思梅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惠卿言辞中透着伤感,世杰不知怎样安慰继母。
路过菜场,已经过了早市的时间,想想今天早上没有买菜,惠卿和世杰转到粮油副食品商店,买了两瓶玫瑰腐乳和一斤酱瓜。惠卿思忖着这些日子常会顾此失彼,照顾了医院里的那个闺女,就顾不上家里的三个,又特地绕到水果店,平时不舍得买水果的惠卿,买了五斤苹果和一大串香蕉,世杰帮着拎回了家。
这天的午饭是世杰烧的,三个弟弟妹妹就着酱菜吃了个半饱。
惠卿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四点,不放心思梅的她又要去医院。走之前,惠卿拿了些钱和副食品票给世杰,让他到菜场去买菜,晚饭也拜托世杰代劳了。
晚上七点了,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弟弟妹妹都饿了,世杰做主就先开饭了。直至晚上九点,父母依然没有回家,世杰不敢回乡下,他吩咐弟妹先睡觉,自己靠在沙发上等待着。
半夜两点,世杰被开门声惊醒,父亲回到了家。一问才知,思梅已经暂时脱离了危险,母亲在医院陪夜。一宿无话。
第二天一早,世杰才知道,思梅的天花病来势凶猛,同时并发了喉炎和气管炎,昨夜虽然高烧得到控制,但仍在重症病房隔离观测。家属并不能陪护在侧,只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不放心离开。
之后的两三个星期,世杰几乎都住在天平路,帮着父母照看弟妹,而父母则轮流到医院守护。
最初的几天,思梅的头面部和四肢出现皮疹,后来演变成痘疱,又开始发烧,医生给她进行静脉注射电解质、营养品,并用药物控制高烧和疼痛,同时还服用抗生素来预防和医治细菌感染引起的并发症。两个星期下来,病症得到有效控制,已经从重症病房搬到了普通隔离病房,思梅的体温逐渐下降,脓痂有的开始干缩,有的破裂结痂。鹤年和惠卿不敢怠慢,虽然已经不用天天陪夜,但还是每天去一趟医院。
这天思兰替母亲去学校请事假回来说,思梅的班上八个天花患病的同学中,已经有两个不治身亡。全家人听后,都很震惊。虽然医生早就说过天花的死亡率很高,可一旦可怕的事实发生在身边,人们还是难以接受的。
只要是晴天,惠卿就会把家里的凡是思梅可能接触的衣被用具进行清洗消毒。她除了利用太阳紫外线消毒外,还到药房买了消毒液,把餐具、洗漱用具,甚至浴缸和抽水马桶,都进行了消毒。
一个半月后,思梅病愈出院。即便粗心的思兰,也能清楚地看到,思梅的脸上留下了“麻点”,这是痂盖自然脱落后留下的疱痕。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思梅,已经孱弱不堪,比以前更瘦,说话有气无力的,饭也吃不多。家里的姐姐哥哥妹妹都让着她、照顾她,什么好的都留给她。
那是计划经济的年代,居民口粮依据劳动力差别、年龄大小及不同地区的粮食消费习惯,国家确定了九个等级的供应标准,每月粮食的数量,粗粮和细大米、面粉的比例都有明确规定。那时,买米和面要用粮票,买肉要用肉票,买蛋有蛋票,还有豆制品票、油票、糖票、布票……有时甚至对蔬菜供应也有限定。
那时家家户户的饭桌上,都是只够家人吃个半饱的口粮,如果敞开肚子吃,怕是后半个月就只能喝西北风了。鹤年花大价钱托姐姐月琴帮着在乡下买了三只母鸡,养在阳台上,本想过个一两周杀一只,给思梅补身体,也让其他孩子解解馋。可是这几只母鸡天天下蛋,惠卿又舍不得杀了。没过多久,就被居委会知道了,居委会的老阿姨来宣传了一通“爱国卫生”的知识,然后警告若不赶快杀鸡,就得没收了,鹤年无奈,只得全部宰杀了。一只煮了鸡汤,一只红烧,一只腌制成咸鸡吊在朝北的窗外风干。可是天渐渐热了,那个年代又没有冰箱,东西馊了可惜,所以不出一周,三只鸡就没影了,被吃得一干二净。这么个吃法,思梅倒是没有吃多少,原打算给她补身体的,倒是便宜了其他三个能吃的孩子。
思梅的病算是痊愈了,惠卿请了两个月的假,得回学校上班了,思梅也该上学了,不然就得留级了。眼看就要考试了,惠卿很快调整好状态,投入到教学当中。思梅落下很多课,惠卿怕她累着,没有给她额外补课,也没有给她压力,只要考试能及格就行了。
考完试的一个晚上,学校开了家长会,惠卿把成绩单发给了班上孩子们的家长。班上学习委员徐谦的家长没有来,惠卿只能把他的成绩单带回了办公室。惠卿原想第二天布置暑假作业时,把成绩单让徐谦自己带回家,徐谦是个好学生,聪明又自觉,惠卿没什么不放心的。家长会结束后,惠卿回到办公室,随手翻了翻学生家庭情况登记表,发现徐谦的父母都是部队医院的医生,心想要是以后有机会见到徐谦家长,不妨请教一下思梅的健康问题。
第二天惠卿的课排在第一节,布置完暑假作业,惠卿把徐谦的成绩单交到了他的手中。当她上好课回到办公室时,一位穿着军装的中年女子已经在那里等她,是徐谦的妈妈。惠卿跟徐谦妈妈聊了徐谦的情况,并告诉她徐谦今年被评为学校的“三好学生”。老师和优秀学生家长的谈话,总是气氛很融洽的。惠卿是有心的,她主导着她们之间的谈话,话题很快就引到二女儿思梅的身体健康上。惠卿问现在有什么好的办法可以提高人的免疫力,徐谦妈妈介绍了几种,其中有一种办法,惠卿从未听说过,是注射人胎盘球蛋白。
人胎盘球蛋白,又称人胎盘血丙种球蛋白。是一种从健康人胎盘血液中提取的免疫球蛋白制剂,因其血清中含有相应的抗体,因而胎盘球蛋白可用于某些病毒病的预防。是可以增加人体免疫功能的生物制品。
徐谦妈妈告诉惠卿,这种制剂不仅价格昂贵,而且很难弄到,并且对储存也有极高的要求,必须放在4℃的冰箱内保存。
晚上回到家,惠卿就把“人胎盘球蛋白”的事告诉了鹤年。也许是第一次听说这种生物制剂吧,也许是当年婉如和龙凤胎的死就是因为没法弄到“盘尼西林”吧,鹤年认定这个“人胎盘球蛋白”可以让思梅好好的健康的活下去。只要能救命,花多少钱他们都愿意,夫妻俩决定想尽一切办法去买“人胎盘球蛋白”。
惠卿不敢怠慢,从银行里取了钱,就去部队医院找徐谦妈妈。徐谦妈妈带着赵惠卿老师去医院的药房询问,被告知现在没有库存。出于被赵老师的强烈的母爱所感动,药房的负责人答应帮忙去其它医院询问,一旦调配到,马上通知她。
终于,在一周后,惠卿如愿以偿。思梅注射了“人胎盘球蛋白”后,并没有什么异样,但是惠卿和鹤年似乎吃了定心丸,毕竟,花了那么多钱,破财总该消灾吧。药物对人体的作用,除了物理化学生物反应外,心理暗示也是有一定作用的,不管是什么反应什么作用,只要能治病能缓解病痛,即便是心理安慰,那也是好的。说来也奇怪,思梅自从注射了“人胎盘球蛋白”后,倒也再没得过大病,虽然看上去还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但是不常去医院了,以后的几十年连住院都不曾有过。
思梅大病的事,一折腾就是三四个月。父母忙得焦头烂额,世杰不敢不适时宜地提自己打算结婚的事。淑仪的母亲问了两次也就作罢,只能耐着性子等,深怕言多有失,失了面子,哪有这么着急着嫁女儿的。这么一耽搁,已是到了炎炎夏季。算着还要打造家具,添置几大件,世杰已是按耐不住,终于他开口跟父母正式提结婚的事了。
鹤年语重心长地说:“世杰啊,结婚是件大事,我们应该给你好好准备准备。可是你二妹妹思梅刚刚大病一场,花了不老少钱,能不能先缓一缓,再过一段时间,给我个喘息的功夫。更何况你还年轻。”
结婚的事,世杰已经按耐很久了,他预想过父亲会提出怎样的问题来否定他的提议,也想好了怎样来应对:“爸,我知道现在家里困难,您能给我多少都行,我们量力而行,我想淑仪不会介意的。”
“如果你执意现在就要结婚,我们也不是非要反对不可的,哪天让我们先见见你的对象吧,上次听说她是小学老师?那应该是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鹤年问。
世杰见父亲同意了,松了一口气,打开了话匣子:“曹淑仪是小学老师,跟妈妈一样,我们以前是同学,彼此还是很了解的。她家住在曹家宅,有个哥哥,已经成家了。父亲和哥哥都在龙华苗圃工作。”
“既然她家是在曹家宅,我会向你月棋姑妈打听打听的。”鹤年对未来儿媳的家事还是重视的,虽然新社会提倡男女青年自由恋爱自主婚姻,但是家世清白、家庭成分的情况,还是要侧面了解一下的。
世杰看了看继母,终于开口道:“父亲能给多少,到时候你们看着办,我想我这几年存在妈这里的钱,是不是能先给我,我想请舅舅帮着打几件家具,木料和油漆得自己花钱买啊。”
“哦,钱还在银行里,回头我去取了给你。”惠卿迟疑了片刻说,“要不,等我们见了你对象再说,我们总得帮你把把关,你别被人家骗了。”
“淑仪和我可是小学中学的同学,知根知底的,她怎么会骗我!”世杰急了。
“看你急的,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惠卿忙打圆场。
“臭小子,你哥还没对象呢,你倒是猴急猴急的。”鹤年笑骂着儿子。
世杰被父亲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鹤年又道:“说正经的,约个时间带你的淑仪来见见我们吧。”
世杰走后,惠卿私下里悄悄告诉鹤年:“这次思梅的事,真的开销很大,急救住院、康复治疗、营养补品,还有那支针剂……”
鹤年疑惑地看着惠卿,忽然明白过来,说:“你是不是动了世杰存在你那儿的钱?”
“其实,自从世杰调到吴泾分厂住到乡下后,就没有再存钱到我这里。”惠卿轻声说。
“那他每月存到你那儿多少钱、有多少个月,你总该清楚吧。”
“每月10元,有五年了。”惠卿坦白道。
鹤年是会计出身,他大概算了算说:“每月10元,一年就是120元,光本金就有600元;就算你每年年底积满120元再去存,存期为一年,第二年年底连本带利再加上新一年的120元,接着存一年,利滚利估计得有七八百元。”
惠卿惭愧地点点头。
鹤年心里有点生气,看着惠卿面露难色的样子,重话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转身走到书桌前坐下,拿起算盘噼噼啪啪打了起来,嘴中还念念有词,不时停下来用铅笔在报纸的边框空白处记下一些数字。
算完,鹤年转身对站在身边的惠卿说:“前几年的一年期利率都是14.4%,去年开始降到7.92%,这么算下来,大概有760元呐!”
“我每次到期转存时,都没有把零头再存进去,不过这样也有七百多。”惠卿坦白地说。
“这样说来,还真是个不小的数目呢。”鹤年示意惠卿坐下,然后说,“世豪提干后每月寄来的钱比这多多了,从开始的每月10元、20元到现在的50元。”
“那世豪的钱,是不是也是存在你那儿的?”惠卿问。
“世豪倒是没有这么说,这孩子懂事,也大气,他是说帮我养家的。”鹤年缓缓道,“可是我这个父亲也不能不帮他存点呀,他可是长子啊。”
惠卿一听,忽然眼睛一亮:“那能不能先挪点给世杰结婚用,不然你让我如何交代?”
“这事也不能都怪你,一大家子衣食住行哪样不要花钱啊。只是我也没有存那么多,平日里东用点儿西用点儿,光靠我们俩的工资能剩下几个钱?世豪寄钱来了,手头一松,钱就流出去了,现在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鹤年这么悠悠地说着。
“那你倒是能拿出多少啊?我这里就剩两百多了。”惠卿又着急了。
“世杰结婚,给他六百就可以了,这个年头结婚有这个数很不错了。”鹤年已经拿定了主意,“再说了,我这儿的存款,也不能都给世杰结婚用啊,四个小的哪点不要花钱啊,家里得留下备用金,万一有点什么事,还得应付的。更何况,世豪也要结婚的,过几年思兰要不要上大学?平日里手头还是得紧点的。”
惠卿听丈夫这么一说,觉得有理,也就不再言语。
出于会计的本能,鹤年是比较善于当家理财的,但是男主外女主内是传统习俗,家里的琐碎事务,他不便太过操心。惠卿对钱的概念一直是不太上心的,钱多就多花点,钱少就少花点,在娘家未出嫁时如此,成了孩子们的母亲后,还是如此。
从父母的角度来说,老百姓的婚姻虽然也讲究门当户对,但娶媳妇和嫁女儿还是不同的。嫁女儿最好婆家富贵些,这样女儿嫁过去便能衣食无忧;娶媳妇更注重女孩子本身,媳妇温良淑德,一家子才能和和睦睦。
鹤年和惠卿商量着世杰结婚后定是住在乡下,既然不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那便不会有什么磕磕碰碰,逢年过节聚聚,一定是客客气气的。那儿媳的性格如何也就不太要紧了,只要家世清白,也就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
为此,鹤年特地抽空去了趟曹家宅的妹妹家。月棋倒是对淑仪称赞有加,对淑仪家人也是赞不绝口。只是在理顺了月棋和淑仪的族谱关系时,鹤年感觉很是不妥。淑仪是月棋丈夫的堂妹,月棋的公公是淑仪父亲的亲哥哥,月棋的公公在家里排行老大,曹淑仪的父亲最小,排行第五。照这么说,淑仪倒是算和鹤年同辈,从辈分上讲,世杰该称呼淑仪“姑姑”。这成何体统?鹤年为此还怪罪月棋,既然知道这层亲戚关系,为什么不早拦着点。月棋解释说,世杰和淑仪并没有血缘关系,不算血亲,两人又是自由恋爱,完全可以结婚的。鹤年和妹妹月棋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是不欢而散。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世杰和淑仪的耳朵里,他俩商量后,决定一起来面对,并彼此海誓山盟了一番。为了说服父亲同意他们结婚,世杰特地去书店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两人通读了《婚姻法》后,对两人的前途更有信心了。
世杰事先通知了父亲,星期天便带着曹淑仪来到了天平路。世杰和淑仪进门后,惠卿往客厅送上三杯茶后,就带着其他孩子们回避进了卧室,作为继母,这种事情还是不要搀和比较好。
人在卧室的惠卿,却竖着耳朵听着客厅的谈话。
鹤年一点没有显出跟淑仪打招呼的意思,他对儿子表述了作为父亲的立场,他觉得世杰不能和远房的姑姑结婚。世杰则表明他和淑仪没有血亲关系,并拿出《婚姻法》指出,如果父亲反对他们结婚,就是违反了《婚姻法》的第一条和第三条。
鹤年忽然发现一向听话顺从的儿子世杰,一反常态地同自己对着干,在父子的争执中,他俨然成了漠视子女利益、反对婚姻自由的封建家长,而世杰则成了争取婚姻自主的斗士。两人谁也不肯退让。
最后,世杰坚定地对父亲说:“爸,不管你是否答应,我和淑仪一定要结婚,我的户口一直在乡下,您是拦不住的。”
鹤年看着忤逆的儿子,恼怒地说:“如果你要是一意孤行,我不会给你一分钱。”
世杰忽地站起说:“我工作后省吃俭用存在这儿的工资,总该给我吧?”
“把你养大成人工作了,你就不该替家里分忧吗?你就可以自私地只顾自己吗?”鹤年怒道。
“妈妈躲到哪里去了?”世杰大步走向卧室,见惠卿搂着两个年幼的妹妹坐在床沿,直截了当地说,“我存在你这里的钱呢?你当年可是说好要连本带息还给我的。”
惠卿惊惧地看着世杰,想说什么,可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鹤年跟在后面进了卧室说:“你想干什么?有什么事冲我来,你妈妈做不了主,家里我说了算。”
“放心吧,我是不会动手伤人的。”世杰蔑视地把目光从惠卿身上移到鹤年脸上,“你们不同意我和淑仪结婚,分明是找借口,目的就是要霸占我辛辛苦苦攒下的钱,五年多的血汗钱啊!”双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头。
惠卿哑口无言地看着世杰扭曲的脸,五味杂陈一起涌上心头,她想说“不是这样的”,她想解释一切以得到世杰的谅解,可是作为继母后妈,这能解释得清楚吗?
淑仪进门后,一直没开口,也没有机会让她开口,看到这情形,她只能硬拉着世杰往门口走,深怕世杰一时冲动动手干出什么后悔的事情来。世杰怒目圆睁地看着惠卿,撂下最后一句话:“当年我真是瞎了眼,怎么就没有识破你这只狡猾的骗人狐狸,天下的后妈都是一个样!“
鹤年举起手想抽世杰的耳光,惠卿慌忙站起来拦下了他,淑仪拽着世杰夺门而去。
就这样,父子反目。
五六十年代,不是向“钱”看的年代。为钱发生争执,搞得父子反目总不是件光彩的事,被左邻右舍、亲戚朋友知道了,一定被人耻笑。虽说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钱却真是万万不能的。世杰如今什么事也办不成,他郁闷得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淑仪是贴心的,一个劲地安慰,并表示不管世杰有没有钱,她都会嫁个他,她可以不要聘礼、不办酒席婚礼。淑仪的父母也明确表态,只要女儿愿意,他们不会说半个不字。
夜不能寐的世杰,辗转反侧,半夜起身给哥哥写信。几天后,他收到了来自北京的回信,信中哥哥答应会全力支持他,会尽力跟父母沟通,让他静候消息。
金秋十月,港口镇要组建居民委员会,镇里的干部看中了张家的老宅子,决定征用张宅作居委会的办公室。张家老宅地处镇上主干道的丁字路口,底楼的大门沿街开,房间宽敞明亮,正厅两侧各有一间耳房,小楼还有个后门开在次干道,从后门可以进入厨房,上二楼的楼梯就在正厅和厨房之间的夹道处。张家前几年一直空关着没人住,镇上早有人在打这栋房子的主意,只是一时间没有合适的用途。
重新处置闲置房产,在上海市区早已屡见不鲜,可是在乡下却不多见。在乡下,解放初期倒是搞过土地改革运动,可是征用闲置房产还是头一回听说。世杰在接到通知后,一时惶惶然不知所措,跟淑仪商量,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正在这时,世杰收到了哥哥世豪的信和400元汇款。信里说,他已经写信给父母,劝说他们不要反对世杰的婚事,父亲没有明确答复,但是母亲汇了200元,让世豪把这笔钱转寄给世杰。400元汇款中的另外200元,是世豪给弟弟的结婚贺礼。后来世杰得知,这200元是哥哥问同事借的,并在后来分四个月还上的。当然,还款的那四个月,世豪没有往家里寄钱。也就是说,父亲没有阻止世豪寄钱给世杰结婚。
世杰读了信后,马上给哥哥写回信,除了感谢哥哥对他结婚的支持外,还把镇上要征用老宅的事情告诉了世豪。世豪的回信很快就来了,他让弟弟跟镇上干部好好协商,一定要心平气和地解决问题。世豪同时写信告知父亲,自己在北京鞭长莫及,世杰血气方刚,他觉得由父亲出面来解决房屋征用的事比较妥当。
经过多次协商,在世杰和父亲的共同努力下,镇上干部考虑到张世杰结婚需要住房,看在张家是军属的份上,只征用了底楼的三间房屋,正厅和两间耳房。二楼和底楼的厨房留给了张家。并由镇上出资,将正厅通往厨房的门洞封闭了,将整个小楼外立面重新粉刷一新。
这件事对父子二人都是有所触动的,无论如何他们总是一家人,有着共同的利益。同时,他们觉得军属的身份很重要,而且很管用,于是无论是港口镇的老宅还是天平路的公寓,房门上都贴上了“光荣人家”的大红纸。
自从世杰上次为了和淑仪结婚的事,和父母大吵了一架后,就再也没有到天平路来过,如果不是为了镇上征用老宅的事,怕是父子之间会好死不相往来很久。
世杰怎么也想不到继母会骗走他的血汗钱,并让父亲以反对他的婚事为借口,堂而皇之地拒绝兑现当初的承诺。他感觉自己很傻,感觉他和哥哥世豪都很傻,世界上没有比他们兄弟俩更傻的人了。当初怎么就会被继母欺骗,心甘情愿地把钱存到她那里去,难道自己就不会存银行了吗?之前跟淑仪聊起继母时,自己还傻兮兮地告诉她,不是天下的继母都一样的,自己的继母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们兄弟俩,更别说虐待了。如果自己的生母现在还活着,无论如何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世杰五岁时没有了母亲,他一直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初中毕业辍学,不是他读书读不上去,他也想上大学,可是父亲没有给他升学的机会,早早地让他当了工人。他从来没有想过,如果他的结婚对象不是淑仪,而是一个没有任何亲戚关系的人,父亲和继母会不会赞同,他固执地认定淑仪就是他今生今世的另一半。只要有淑仪,他可以没有父母。
再说惠卿,她不比世杰心里更好受,她惭愧、自责,但更多的是无奈。思梅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绝不可能放弃挽救思梅的生命。为了思梅,她可以舍弃一切,包括继子的信任,虽然她的初衷是出于好意,但情急之下,她本能的反应是保护自己的孩子,而不惜伤害了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但是她也自责,要是能够两边兼顾,她也希望一切都能做得圆满,既保住思梅,又不伤害其他人,既当个称职的好母亲,又不失为一个好继母。其实,惠卿本不坏,所以在收到世豪的调解信后,她把剩下的两百元钱寄给世豪,让他再转交给世杰。惠卿尽力了,目前她能做的就这些了。
对于鹤年来说,他固执地认为自己是一家之主,自己有责任照顾好他的妻子和所有孩子,同样,在他的羽翼庇护下的妻儿,必须都听他的,这一权威不容挑战。父母在世时,他从来没有忤逆不孝过。当年和婉如的包办婚姻,他毫无怨言地高高兴兴地接受了,后来同惠卿的再婚,也是征得父母同意的。有不同意见,大家可以心平气和地商量沟通,摆事实讲道理,谁有理就听谁的。从观念上讲,他并不反对年轻人自由恋爱,鹤年年轻时也是接受新思想的新青年,但是儿子要娶远房的姑姑的荒唐举动,他至今也无法接受。作为父亲,他爱他的每一个孩子,但是对每一个孩子的喜爱程度却是不同的。六个孩子中,他最中意长子世豪,世豪从小就是鹤年的骄傲,参军后又是最能理解他、对他帮助最大的;挨下来是小女儿思筠,也许是年纪最小的缘故,再说女儿总是跟父亲更亲些;思兰是最漂亮最得宠的一个,因为她出生时家里的经济条件最好;对于世杰这个面对面相处时间最少的儿子,鹤年给予的关爱,也许也是最少的。当年他武断地剥夺了他升学的权利,早早地让他当了学徒工,虽然那时是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的年代,但是当时的决定他并没有问过世杰是否愿意。而如今这个已经翅膀硬了的儿子,竟敢当面挑战他在家里的权威,这种行为深深地刺激了鹤年,而作为父亲,他又无法阻止儿子的荒唐行为。天平路的户口簿上从来就没有世杰的名字,世杰的户口一直在乡下,婚姻登记这一环节,他是拦不住他的,那就只有采取经济制裁。鹤年的目的,不是真的要吞并世杰五年来的血汗钱,他是真的不同意他和淑仪结婚。钱,鹤年手上有钱,他是会计,他善于管钱。惠卿出身大户人家,不是理财能手,但是鹤年会。家里日常开销的费用由惠卿支配,鹤年每月会拿一多半工资交给惠卿,让惠卿打理柴米油盐的琐事,自己剩下的那部分工资加上世豪每月寄回家的钱,鹤年都存在了银行,几年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世杰结婚花个几百上千元,他还是拿得出手的。关于世杰的婚事,惠卿想劝他,但是又不敢劝,这点他早就看出来了,人都是有私心的,惠卿也想鹤年的储备金多些,这样四个小的孩子,就都能上大学,但是惠卿又觉得愧对了世杰。世豪写信来劝,长子的意见,他不得不听,再加上老宅的房子总空着也不好,一旦被镇上征用了,想拿回来就难了。所以他默许了世豪和惠卿给世杰的那400元钱。
在和镇上干部协商老宅征用的事情上,鹤年世杰父子俩用不着事先沟通,观点惊人的一致,行动上也体现出一家人的配合默契,最终的结果虽然是仍要被征用底楼三间沿街的房子,但那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战场上的父子兵,战斗结束后又彼此不理不睬,显然在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当面冲突后,彼此的心结还没有解开,双方都不打算做出让步,都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就这样,鹤年没有为儿子结婚操办婚礼和酒席,连发喜糖的环节都不曾参与。
张世杰和曹淑仪的婚礼酒席,是女方家长主持操办的,男方亲属只有世杰的两个姑妈家庭参加,而月棋姑妈家也可以算作女方的亲戚。女方也没有大肆操办,毕竟女儿出嫁,未来的公婆没有接纳的意思,这件“倒贴”的婚事,让淑仪的父母脸上没有光彩。
新春里,世杰和淑仪举行了婚礼,酒席就在淑仪家里办了6桌,气氛平和,没有闹洞房,借着新年的喜庆氛围,两个心心相印的年轻人终于走到了一起。
新房就在镇上粉饰一新的老宅二楼。家具大都是旧的,只添置了一张新床。床上用品一应俱全,簇簇新的织锦缎龙凤被、毛毯、绣花枕头,都是市面上最好的;锅碗瓢盆也一概是新的;红色的丝绒窗帘衬托出新房喜庆的气氛;手工钩针镂空桌布和茶几布,都是淑仪自己巧手编织的。
半年前,世杰收到哥哥的400元汇款后,就把钱都交到了淑仪手上。结婚要花钱的地方太多,这些钱怎么算都不够,只能挑必需品买了。赶制全套新的家具,是不可能了,老宅的陈设是旧了些,但是木料的质地还是不错的,当年爷爷奶奶留下来的老家具,修修整整还是可以用的。
在世杰的印象当中,天平路的几件像样的家具,都是从老宅搬过去的。那时他还很小,跟着长辈逃难回来后,老宅灰头土脸的,后来父亲在法租界租下那套天平路上的公寓后,老宅里几件不错的家具就被搬到了那里,然后他和哥哥也随父亲和生母住到了市区。可是,没住多久,生母就得病了,他和哥哥就又被送回了乡下。之后天平路的那所公寓,就再也不是他的家了。生母去世后,奶奶常常偷偷抹眼泪,那时,世杰就会乖乖地帮奶奶擦眼泪。在世杰的记忆中,奶奶是最疼爱他的人,奶奶也是最爱在世杰面前唠叨的,每当这个时候,世杰都会静静地听。
奶奶说过,父亲结婚时是何等风光,红袍马褂、高头白马,母亲是被八抬大轿迎娶进家门的。爷爷奶奶就父亲一个儿子,所以很是舍得在儿子身上花钱,无论是上学还是结婚。当年张家送的彩礼不俗,所以母亲的嫁妆也丰厚,金银绸缎且不说,那两件红木家具,梳妆台和两门大橱不仅做工精湛,用料也甚是讲究,均是产自泰国的花梨木。这也难怪,谁让外公家是开家具行的呢。
奶奶说,因为他们就一个儿子,所以选儿媳时,特别上心,方圆几里地都打听遍了,最后选中了家具行的冯家大小姐。旧时包办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是放在第一位的,张家和冯家当年也都算生意人;其次是人品,家教一定要好,儿媳必须懂得孝顺公婆,这点是不成问题的;第三,父亲是在洋学堂上的大学,虽然接受的洋玩意多,但却无心继承家业,女儿总是要出嫁的,所以家业以后得交给儿媳打理,未来的儿媳必须善于经营,懂得经商之道,是个能干的闺女;最后,儿媳的容貌也是不容忽略的,儿子在外面见多识广,阅人无数,要让他同意父母的安排,新娘的人选还是要让儿子自己点头认可的。还有,光咱们张家看中了人家闺女还不够,还得冯家同意才好。年轻时的父亲也是一表人才,冯家老爷太太一见,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婚事。
奶奶还说,也许就是因为父母的婚姻太完美了,婚后的生活太称心了,世豪和世杰两个孙子太招人喜欢了,所以母亲才会早逝。一个人、一家子,哪能福禄寿喜样样占全啊,人生总有遗憾的。
人生总有遗憾的,是的,世杰认同这一观点。他和淑仪的婚姻,不会事事如意,既然如此,只要他们彼此心心相印,其他的周围不和谐因素就当是必然存在的那个遗憾吧。
这样想明白了,没有全新的家具又如何,没有父母的祝福又如何?今天送的彩礼少了,明天我像亲生儿子一样孝顺岳父岳母,来报答二老的恩情。
新婚之夜,世杰问淑仪是否觉得委屈,淑仪回答他,钱也好,面子也罢,都算不得什么,只要世杰一辈子对她好,她就不委屈,就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