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做东请客,惠卿不敢怠慢,早早地催促思梅一起来到了西菜馆。
下了出租车,惠卿便一眼望见马路对面的国泰大戏院,CATHAY六个醒目的英文字母映入眼帘,还是和以前一样,一样的紫酱红色砖墙,一样的白色嵌缝,外立面虽然重新粉刷过了,可还是不变的装饰艺术风格。
多少年以前,惠卿曾经问过:“CATHAY解释为‘国泰’吗?”
那个在惠卿眼里无所不知的人告诉她:“确切地讲,Cathay其实是‘中国’的意思,中世纪时期的欧洲人流行称我们这个东方古国为‘Cathay’,因为《马可﹒波罗游记》中是就是用‘Cathay’来称呼中国的。”
回过神来,惠卿注意到自己已经站在红房子西菜馆的门前。抬头仔细端详,这栋四层的楼房很新,虽然是复古的风格,不过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罗威饭店,只不过还是在以前的那条街上。
在惠卿的想象中,思筠的干爹,应该是上海滩的“老克勒”之类的人物。这类人,大多出身名门,受过“洋化”教育,收入较高,消费前卫,自然也就喜欢光顾西餐馆。所以请他吃饭,是不是和以前一样的罗威饭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是上海滩首屈一指的西餐馆。更何况,红房子西菜馆的前身就是以前的罗威饭店。
惠卿已经六十多年没有来过西餐馆了,吃西餐的记忆早已被封印了多年。惠卿在思梅的搀扶下进了餐馆,侍者查了预约登记簿后,引领着她们二人上楼。眼前的红房子,跟惠卿的旧时记忆大相径庭,比以前豪华气派。岁月啊,你可以改变的东西太多了。看来是无法满足“老克勒”的怀旧情结了,不过这应该不要紧,红房子毕竟是历史最长、知名度最高、最具代表性的上海西菜馆。
来得早就这点好,餐馆里的客人并不多,惠卿和思梅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翻了翻菜谱,主打的还是那几样,惠卿没有急于点餐,西餐这个东西不同于中餐,各人吃自己盘子里的东西,还是每个人按照自己的喜好点餐比较好。
红房子的新楼虽然不是惠卿记忆中的罗威饭店,但是华丽的欧式装饰风格却很相似。惠卿喜欢靠窗的位子,窗外的法国梧桐和晚上闪烁的霓虹煞是好看。其实,即便只有一杯简单的柠檬水,安静地坐在窗前,惠卿就会有惬意的满足。
沉思间,惠卿眼前仿佛出现了六十年前的场景。
一对俊男靓女来到餐馆,侍者拉开门有礼貌地将二人带上二楼,他们选了靠窗的位子面对面坐下。窗外,洁净的道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法国梧桐,闪烁的霓虹掩映在树影间,留声机传来悠扬婉转的乐声,舒伯特的《小夜曲》营造出一种舒适、优雅、温馨的氛围。
那位男士替女士点了猪排和明虾,为自己点了牛排和蜗牛,还点了沙拉和罗宋汤各两份,外加芝士蛋糕。
年轻的女士有点羞怯,微微低着头,不敢正视对面的年轻绅士……
正在恍惚间,一个声音把惠卿拉回了现实:“妈,你们来了多久了?”思筠一行四人先后来到餐桌旁。致远叫了声“外婆”,走到了惠卿身边,双手从椅背后环住惠卿,亲昵地把头靠向惠卿,惠卿乐滋滋地拍了拍外孙的小手。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母亲,这位是我的干爹。”思筠把老先生引荐给母亲。
“张太太,您好!我姓刘,幸会幸会!”老先生伸出手,与惠卿礼貌地握手致意。
“您好!刘先生,在美国多亏您照顾我女儿了。”
“哪里哪里,应该的,我和思筠是一见如故,难道不是吗?”
“刘先生,请坐。”
“奶奶,我自我介绍,我叫珍妮弗,是他的孙女。”一个二十岁左右的混血女孩上前学着她爷爷的样子跟惠卿握手。
“好漂亮的女孩啊,中国话说得比致远好。”惠卿赞许地看着女孩。
“我的汉语,是思筠姑姑教的。”
“是吗?!思筠,你怎么没有教好致远普通话呢?”思梅替母亲责怪妹妹。
“我工作忙嘛,致远跟他爸爸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思筠解释着,“再说,杰克不会说中国话,所以我们在家里都是用英语交流的。”
“这能成为借口吗?”惠卿疑惑地看着小女儿。
“奶奶,您不要着急,弟弟的汉语我来教,您不要责怪姑姑了,好吗?”珍妮弗开口替思筠解围。
“这个事情能不能暂时搁置一下,我们先吃饭吧。”思梅把菜谱放到了桌上,“你们谁先点啊?”
“我来吧。”刘先生翻开菜谱,“张太太,您来一份猪排、一份明虾、再加沙拉和罗宋汤,好不好?哦,再要一份芝士蛋糕,行吗?”
惠卿觉得这口气好熟悉,心想他怎么会知道我想点什么菜式,不由自主地点头应允着。
刘先生正要为其他人代劳,思筠笑着说:“干爹,您不用管我们,您自己先来。”
刘先生为自己点了牛排和蜗牛,外加芝士蛋糕、沙拉和罗宋汤。
思筠接过菜谱,先后为珍妮弗、致远、思梅和自己点餐。
“张太太,您真是太有心了,我年轻时在上海,顶顶喜欢吃法国西餐了。”刘先生虽然已经八十多岁,但是说起话来依然声音洪亮。
“我是听思筠说,您也是老上海。”惠卿总感觉对面的这位刘先生似曾相识。人和人的差别很大的,有些人就是自来熟,这样的人即便是第一次见面,也很容易交流。
“我妈妈说,罗威饭店就是这家红房子。”思筠说。
“要是没记错,罗威饭店后来改名叫‘喜乐意’的。”刘老先生转向惠卿。
“是的,曾经是的,解放以后又改成‘红房子西菜馆’了。”惠卿应和着。
“为什么把名字改来改去的?”珍妮弗被提起了兴趣,“是不是有什么传奇的故事?”
“当然有啦!你们要不要听?”刘老先生一副神秘的样子。
“你们是要讲故事吗?我可能会听不明白。”致远提出抗议。
“姐姐过会儿翻译给你听,别急。”珍妮弗笑着看了看致远,又转过头说,“爷爷,您快讲!”
“好像是在1935年,一个叫路易罗威(LouiseRovere)的犹太人,和一法国姑娘在上海喜结连理。罗威本是理查饭店的领班,而姑娘是常住理查饭店的交际花,婚后他们在法租界霞飞路开设了一家西菜馆,取名CHEZROVER,就是罗威饭店。
“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日军进入法租界,老板路易罗威因是犹太人,不幸被日军关进了集中营,群龙无首的罗威饭店只得关门大吉。
“1945年日本投降,路易罗威获释后又重新在亚尔培路上开业,取名为‘喜乐意’(Cherlouise)。”
停顿片刻,刘老先生看着惠卿问:“张太太,是不是这样的?”
“没想到,刘先生离开上海多年,对这段历史还记得那么清楚。”惠卿莞尔一笑,“当时即便在上海的人,也未必知道得那么详尽,要不是经常惦记着吃法式大餐,恐怕是不会关心这些的。”
“那后来呢?”珍妮弗急切地想知道下文,拉了拉坐在身边的爷爷。
“后来我离开了上海,你得问奶奶了。”
这时侍者开始上餐,在座的面前,陆续摆上了各式餐点。大家边吃边听惠卿唠叨:“说来惭愧,自从罗威饭店关门后,我就没有再吃过西餐。只是听朋友说起‘喜乐意’开张后,新发明了一道新菜,名叫‘烙蛤蜊’,还挺受欢迎的,只可惜那时刚生下大女儿,就是思筠和思梅的姐姐,没时间来品尝。久而久之,也就淡忘了。”
“那不如趁今天点一个,大家都尝尝吧。”思筠招呼侍者,又添了一道“烙蛤蜊”。
“解放以后,外国老板都离开了上海,‘喜乐意’被中国人接管,生意依然红火。京剧大师梅兰芳也是常客之一,据说是他提议将‘喜乐意’的名字改成‘红房子’的。这里的西餐一直是知名度最高的,很多国家领导人、外国来宾都来这里就过餐,评价相当高。”
思梅补充说:“刘先生,您说的亚尔培路,现在叫陕西南路,原来红房子是在那里的,两层的一幢小红楼,前两年拆了,才搬到这里的。”
“上海的变化真大,五十年没回来,都快不认识了。”刘老先生感慨万千。
思筠点头赞同:“是变化很大,别说您五十年没回来,我离开这么几年,上海就已经翻天覆地了。”
“不过,国泰大戏院还是认得的,依旧老样子。”刘老先生意味深长地看着惠卿说,“即使变化再大,仍然会有不变的东西,对不对?”说罢,老先生起身出去了一趟,不一会儿,侍者带着一位小提琴手走了进来。惠卿不解地看向思筠,老先生向来者点点头,小提琴手开始在旁边演奏。
那悠扬婉转的乐声,把惠卿带入了梦境:
“我的歌声穿过黑夜,向你轻轻飞去;
在这幽静的小树林里,爱人我等待你!
皎洁月光照耀大地,树梢在耳语;
没有人来打扰我们,亲爱的,别顾虑。”
伴随着美妙的旋律,惠卿忽然记起,这不是《小夜曲》吗,舒伯特的《小夜曲》。
“你可听见夜莺歌唱,她在向你恳请,
她要用那甜蜜歌声诉说我的爱情。
它能懂得我的期望,爱的苦衷,
用那银铃般的声音感动温柔的心。”
这么熟悉的曲调,惠卿不禁激动不已,熟悉的西餐,熟悉的旋律,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语气,难道……
“歌声也会使你感动,来吧,亲爱的!
愿你倾听我的歌声,
带来幸福爱情。”
头发白了,胡子白了,甚至眉毛也白了,但是那双眼睛好熟悉,那个鼻梁好挺,看上去比以前清瘦了……是他吗?惠卿不敢相信,一定是他!他还活着。
惠卿不禁热泪盈眶。
“妈,您怎么了?”身边的思梅疑惑地看着母亲,思筠马上递上一叠餐巾纸,坐在对面的刘老先生送来一块手帕。
惠卿接过手帕,拭去眼角的泪水,试图掩饰着说:“没什么,就是好久没有听到这首曲子了,有点……”
致远悄悄问妈妈:“奶奶怎么哭了?”
“嘘,吃饭,自己切牛排。”思筠给儿子使眼色。
致远乖乖地不再提问。
珍妮弗看看对面的奶奶,又看看自己身边的爷爷,没有做声。
思筠和思梅也感觉到气氛的异样。
围着餐桌,没有人言语,只有刀叉划过餐盘的声音。思筠终于忍不住问:“干爹,您是不是以前认识我母亲?”
刘老先生点了点头:“我们是故人,失散了六十三年的故人。”
思筠掩饰着内心的惊讶:“真的这么巧吗?”
“巧的是我能在美国遇见你,你跟你母亲当年很像。”刘老先生用歉意的语气说,“当时之所以没有道破,一是没有十分的把握确定,二是即便有把握,那时我还不想打扰你母亲的平静生活。这点请你原谅,以后如果你想知道缘由,我会慢慢告诉你。今天,能不能……”
周围来用餐的人越来越多,思筠会意:“这里毕竟是餐馆,人来人往的比较嘈杂,还是宾馆的咖啡厅安静,我送你们去那里吧。”
“惠卿,你说这样好吗?饭后我们聊聊。”刘老先生低声询问着。
惠卿默默点头应允。
突如其来的变故,每个人的大脑都在高速运转,一时冷场。小辈们都想知道所以然,却都不敢冒然发问,思筠和思梅略猜到一二。
“不要辜负了美食,大家别愣着,趁热快吃!”刘老先生首先打破了僵局,拿起刀叉开始切牛排。
惠卿意识到自己当着小辈的面失态了,放下手帕,拿起餐具:“这可是上海滩顶好的法式西餐,平时还真是没机会过来品尝,思筠,快尝尝,看看能不能跟国外的比比。”
说真的,这顿晚餐别人吃的怎样惠卿不知道,反正她自己没有品出顶级的滋味来。也许是落寂太久,被从天而降的惊喜呛到了。她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期待着晚饭后两人面对面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