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前世,他又悔恨又痛苦。七年来,他不去想有关贾府的一切,他只想他的黛玉妹妹。过去的贾府,自他出家,就关在了佛门之外。一旦遁入空门,便不再与过去和过去的世俗有一丝一毫的瓜葛了。现在,他不得不又去打开那个关闭已久的心门了,走出那门,就意味着门外就是贾家,在贾家深宅大院里,回忆就会自动的涌起,哪怕里面的一草一木,都会是那么具有力量的勾起他那沉重的记忆。
在那里,回忆太多了,就好比天上的星星多的数不清,他只想截取其中一个片段。他想起,在他成亲的那天,就感到非常的快乐,兴奋,激动,仿佛那是一个期盼已久的日子,因为他要和她的林妹妹成亲了。成亲之前,他记得他生了一场大病,变得疯疯癫癫了,痴痴傻傻了。当时有人告诉他,他要娶林妹妹了,他一听,病就减轻了,也不那么呆傻了,神智也清醒过来。
然而,大喜过望之后就是大悲。他上当了。他娶得不是林妹妹,而是宝钗,可想而知这个打击有多么的沉重,就如暴风雨一般猛烈,腰斩一般惨痛。与心爱的人擦肩而过,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那种滋味只有深刻经历过的人,才能有深刻的认识,深刻的感受。当宝玉知道这一切,都是一场秘密策划好的阴谋时,可以说那一刻他的心已经死了,追随他爱的人一同葬进了坟墓,一起逝去了。
虽说宝玉的性格是狂躁的,但是他没有暴躁,而是选择了沉默,在沉默中杀死自己。他觉得再做一番犹如战争般洗礼已毫不意义了,因为他爱的人不在了,既然她不在了与谁搏斗都没有精力了。哀莫大于心死啊。
当宝钗含泪告诉他,黛玉已经去了的时候,他很难接受这样突如其来的结果,仿佛那是一场凶猛的海啸,突然夺走了他全部的希望,拥有的东西,一切梦想的东西,幻想的东西,一些美好的事物,一些极爱的人。当时,他很想声嘶力竭地呐喊,大声的放肆的痛哭,可是他叫不出来,哭不出来,因为他的喉咙哽咽了,堵死了,那喉咙已不是他自己的了,眼睛也忽然瞎掉了,痛的流血,而不是流泪。
很多次,他感觉自己真的死了。可是他为什么不死呢?死了,便无所畏惧了。死了就再也不会害怕和恐惧了,也用不着再被父亲逼着读书了,也用不着被宝钗劝诫走仕途经济,博取功名了,也用不着担心和挂念众姊妹了,也用不着被母亲挂念和操心了,也用不着忧心家族会败落了,也用不着和宝钗同床共枕,绵延子嗣了,更用不着生死相隔思念黛玉了,对黛玉有所愧疚了。
想到黛玉对他一往情深,忠贞不渝,他的心就会痛,内心就会郁结着一股愧疚的散不开的浓雾。曾经有很多次,他都想去忘掉她,不去想念她。可是,他都没有把她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他感觉他把她埋藏的很深,很深,埋藏在他的内心深处,或者还不是这样浅薄的,她把她埋藏到了他的灵魂深处。他无法
不让她活动,她几乎活动在他的血液里了,成为他身体中的一部分了,这样的人,说什么你也不会把她忘记的。
突然周围一片寂静,当他从记忆中醒来的时候,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这时候,他才又能感觉到现实的力量,现实又活过来了。他摇了一下手里的铃铛,可是这样的举动,在他看来是正常的,而在他人看来不是荒唐,就是滑稽了。因为自己是住持的缘故,这样大家也不会公开的嘲笑他了,最多他们也只能在心里暗暗讥笑一番。诵经在这天的晚上结束了,那意味着林府老爷夫人的葬礼将会在明天举行了。
那一日上午,林府大门前人流涌动,白绫漫漫,铺开一条街。随行送殡的人浩浩荡荡,压低银山一般。穿过苏州大道,城外路旁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都是各家的路祭。沿路停下祭祀,行完这些复杂而琐碎的仪式,送殡队伍行至到了城外的魂归山。说这魂归山,位于苏州的西北方,山不太高,而且山上都很平坦,又因为这里在风水家眼里看来,是一块风水宝地,所以自然这里就成了埋葬死人的福地。
在这魂归山上密密麻麻的修建起了许多豪华气派的坟墓。很多上流世家,达官贵人,和一些富贾乡绅,都争相在这里抢占地盘,为的是死后图个美名,求个吉利,同时借助鬼神观念和宗教意识,希望庇佑子子孙孙大富大贵,逢凶化吉,驱灾辟邪。作为苏州世家大族的林家,当然也不例外。
说这黛玉看到父亲母亲要葬入土坑,哭得不省人事,几次醒来又几次昏倒。在一旁的文殊寺住持—贾宝玉,哪里顾得上神情专注地诵经,一门心思都在黛玉身上,看到她这样伤心欲绝,他的心里就像有把钝刀在割似的,疼痛难忍,几次想走过去把她拥抱在怀里,想安慰她,可是他却不能,这一刻他很无奈,也很孤独。
此时,他痛恨自己是一个和尚,七年中他还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从来也没有抱怨过,痛恨过,相反却喜欢与佛打交道,愿意独伴青灯古佛,手捧黄卷,愿意一生枯守空山,修炼佛法,超越内心,求此生无欲无求,澄明清净,皈依佛祖门下。他现在内心无比痛苦,仿佛有条烧红的铁链在鞭挞他,他痛苦的不能呐喊,只能往喉咙里咽。那铁链打在他的心上,使得他的心像油锅一样。他想他为什么要出家呢?想到这里,他不得不又要回想过去的生活了,他出家以后从不去想过去。
进寺庙之前,他就已经没有过去了,过去对他来说意味着不堪回首,既然过去没有什么值得再留恋的,那么他为什么不摆脱过去,重新开始呢?要知道开始,也就意味着要重新活过。重新活过,那选择即将开始的快乐生活,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是的,他想过了,放弃过去,给自己一个新的未来,虽然那个未来不一定是光明的,那至少它不再会像过去那么黑暗。想到“黑暗”这个在他过去的生活中好像没有过的,和他几乎没有一点关系的字眼,他有点难过,同时又觉得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之处在于,他过去一直生活在锦绣年华,奢靡华丽的,而又是天子脚下的京城贾府里,又加上自己是膏粱子弟,贾府无人不爱的人,说他生活在黑暗之中,那叫谁也难以置信。那“黑暗”二字,根本就没有在他的人生字典里出现过,生下来如此,死了之后恐怕在贾家还未败落之前也是如此。但是他还是承认自己有过黑暗的时刻,那就是自从黛玉死后一直以来,到他出家为止。
过去不去想,可是并不意味着过去不存在。只要人还活着,还有记忆,过去就是存在的。他不去想过去,可以说是一种消极的逃避。难道不是如此吗?他选择出家,可不是为了逃避吗?在现实面前,他无法解决,那可不就只有最简单的一种方法,那就是逃避吗?如果他能挽救贾家这座大厦而不让它倾倒,他用得着逃避吗?如果他能解救一些女儿们的命运,他会逃避吗?
如果这个世界是他想要的,满意的世界,他可能不会逃避吧?他想,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帮不上忙,使不上力,而且这个世界又处处与他那么的不合宜,所以他灰心失望了,所以他要逃避。如果他不逃避,恐怕只有死这条路才能走到底,抛开所有,解脱自己的痛苦与绝望。
谈到回忆,他只留有黛玉的一段,并且时常想起它。至于过去的贾家和它的一切,他已经尘封在了他心里的某个角落,至于它在哪里,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那是要靠机遇的,只是在很少很少的时刻,它才会被想起。
那个很少很少的时刻,几乎是伴着和黛玉一起才会出现的。就是在那些坐道的日子里,在黛玉父亲母亲死去的日子里,在那灵堂诵经的四十九天里,他去回忆了过去。回忆这段屈辱的岁月,他才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出家?
他选择出家,虽然说不完全和黛玉有关,但绝大部分都是因为她。因为她离开了他,所以他很孤独。她的死,给了他思考生命意义的机会。他思考之后,发现这个世界真的没有了意义。既然是无意义,那自然就不值得留恋了,没有了依托,谁还可以依靠呢?找来找去,他觉得只有佛祖才能给他依靠。以前,他的依靠是林妹妹。
但是,人世间谁可以值得永久的依靠呢。
林妹妹走了之后,他失去了依靠。一旦没有了依靠,人就会摔倒。一旦摔倒了,有人来扶还好,如果没有人来扶,那只有不再爬起的份了,这个时候,墙垮了,物质倒台了,紧跟着精神系统就崩溃了。宝玉没有崩溃,那是因为他及时找到了另一个依靠。而这个依靠,却能带给他永远的安全,所以他才会爱佛爱的那么深,爱的难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