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任氏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在她身后,是傅斌亭嘶哑的嗓音,五少带着哭腔对阮姨娘道:“是小七死了,不是你死了。吴姨娘没了,浩亭没了,连你也要弃我而去。我怎么办啊,我一个人怎么办呢。”傅斌亭集聚多日的压力和悲伤,像是泄闸的洪水,从胸中倾斜而下,再也无法抑制。五少的哭声,勾起了阮姨娘的记忆,她也跟着哭起来。屋里的丫头婆子并没有走近这二人。傅家发生的这场悲剧,像是一场散不去的阴霾,笼罩在众人头顶。若是不发泄出来,这天空何时才能放晴呢。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几个姨娘和一个庶子在傅家来说,其实真的不算什么。那日三夫人受了一场惊吓,回去后,便把这边情形给四姑奶奶傅慧枝一股脑说了。四姑奶奶对哥哥的姨娘和庶子并无感情,又怕吓着她的独养女儿黄思婷。末了便只派了个嬷嬷做代表,送了些吃食药品过来。傅斌亭也不嫌弃,恭恭敬敬收下谢了。阮姨娘有傅五少陪着哭了一场,心情好多了。只是仍时常下意识地会叫七少的名字,叫傅浩亭晨起穿衣,叫傅浩亭洗手吃饭。叫过没人答应,自己意识到不对,脸上便又是两汪泪眼。
傅斌亭发现阮姨娘神智一日比一日清醒,这本是好事。可她人也因为头脑清明,对自己的现实处境透彻了解,而越发变得郁郁寡欢。整个人看上去都病恹恹的,了无生趣。傅五少心知这样下去不行,哀莫大于心死。放任阮姨娘这样伤心下去,迟早会成一具行尸走肉。那时她活着,又与死去何异。傅斌亭决定唤醒阮姨娘,如今她便是他活下去的勇气和动力。阮姨娘若是不在了,傅五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救阮姨娘实际,便也是救了他自己。傅斌亭于是避开人,告诉阮姨娘,这件意外事故会发生。并非真的只是意外。而是诸多人为因素交织在一起,共同促成了这桩祸事的发生。
阮姨娘努力克制住情绪,听完了傅斌亭的叙述。这才一把掐住傅斌亭的手臂,沙哑着嗓音问道:“那个害死我儿子的女人现在在哪。”傅斌亭晓得这是再问春妮。春妮只是七少傅浩亭身死的直接原因,大少、连同他自己,其实都是造成这次事故的责任人。但即便阮姨娘只找他要这一个春妮,傅斌亭也还是无能为力。因为春妮失踪了。爆炸后库房里两个小丫头、春妮加上七少,总共四个人里只找到些零碎肢体。来帮忙救助伤患的庄子上杀猪匠,看了一眼,说分量绝对没有四个人。众人于是耐着恶心。在那堆砖石瓦砾下寻找。简直就跟神迹一般。大伙在库房地窖里。发现了昏迷的春妮。这时便是不用巧云的证词,春妮的嫌疑也已经是很大了。
她和七少一起进了那间屋子,结果七少死得不能再死,她春妮却活了下来。不管她是运气好。被爆炸的气浪吹到地窖洞里去的。还是早有谋划,在事故发生前一秒及时跳到安全区域的。她都是傅浩亭身死的第一相关人,春妮被带回来,具体审问的过程,傅五少没有参与。但现在理解了为何二爷没有公布最终的结果,此事和大少傅佳亭的急功近利脱不开关系。真个追究下去,春妮要为七少的事负责,大少却是要对工坊里死难的所有人负责。后者这些责任,哪里承担得起。
奇就奇在。春妮醒来后,被关在柴房里。到了第三日,这人就不见了。傅家庄上下找遍,都没找到人,傅斌亭怀疑是大少把人藏起来了。庄子防守严密。没有人出入,人定然还在傅家。春妮是个外乡人,没有内应,怎么可能在庄子上藏的人神不知。要说谁会把春妮藏起来,傅五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傅佳亭。他和春妮有乱七八糟的传闻,并非是空穴来风,傅斌亭自己便亲眼见到过。
阮姨娘见傅斌亭沉默不语,手下使力,催促道:“你快说啊,她在哪。”傅斌亭手上吃疼,叫他如何交出个活人来。他怕阮姨娘生气着急,又不好随意公布自己的推测臆断。便和阮姨娘玩起了太极,绕着弯子询问道:“姨娘,你找她做什么呢。自会有二爷处分她,姨娘首要的是养好身子。不然小七在天有灵,看到姨娘现在这样,也要伤心呢。”阮姨娘听他提到儿子,手下放开傅斌亭,掩面而泣道:“我心里恨,全是恨。我也没什么好为浩亭做,人都没了,还能做什么呢。”
这些话何尝不是傅斌亭的心声。傅家虽大,可对五少来说,真正能算是亲人的,只有吴姨娘一人。二爷不是傅斌亭一个人的父亲,有与没有其实差不太多。吴姨娘却是他唯一的亲娘,她现在没了,真心待傅五少的人,便实打实少了一个。若不是为了阮姨娘,傅斌亭在自责和怨愤下,说不定也早和五房的父子一般,出离傅家。阮姨娘的心情,傅斌亭再理解不过。他抓起姨娘抽回去的手,苦笑道:“说来,我也是造成浩亭惨事的责任人呢。春妮已然失踪,你若是有怨恨,就冲着我来吧。我爱你,你不肯爱我,恨我也成。爱也好恨也罢,一辈子怎么都过去了。”
阮姨娘吃惊地瞪大了双眼,也不知是被傅斌亭的话气到还是感动。双手握成拳头,雨点般打在傅斌亭身上。一个丫头端着水盆进来,见到这情形吓了一跳,以为阮姨娘的疯病又发作了。连水盆也没放下,就跑出去叫人。傅斌亭挨了打,也不闪躲。阮姨娘虽只是个妇人,带着恨意挥出的拳头却也不轻。傅斌亭不一时,独眼的眼角下就一片淤青,鼻子也流血。身上看不见的地方,更是不知挨了多少下。看上去形容狼狈,口中却笑了,言道:“你打吧,打不死我就一辈子跟着你,打死了变成鬼也要缠着你。”阮姨娘听到傅斌亭用这样无赖的口吻说话,震惊地停了手。半响才缓过神来,叹了口气道:“冤家。”
等小丫头把人都叫起了过来,阮姨娘已经安静下来,躺在床榻上发呆。傅五少就在床脚坐在,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吓人。可等人过去请他起身,给伤处清洗上药。傅五少却似一点都不疼,扯着嘴角伤处笑了。把周围人唬的不行,坐实了三夫人小任氏传出来的,五少疯癫了的传言。傅斌亭没考虑到这些,他在回味阮姨娘适才的表现。阮姨娘那般捶打他,显是没再把他当做子侄辈看待。又想阮姨娘还骂他“冤家”,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亲近的男女才会这样称呼对方。姨娘这样叫他,是承认他了吗。
傅斌亭心里高兴一会,又想起没了的吴姨娘。若是他的姨娘还在,晓得他看上了阮姨娘,只怕是会很生气吧。想到吴姨娘过往的点点滴滴,傅斌亭到现在还是忍不住心中酸楚,眼中有泪。给傅斌亭擦脸的丫头看见这一幕,当真是吓得不轻。这傅五少一会笑一会哭,神情游移不定。谁知道会不会像阮姨娘一般,突然翻脸,对人要打要。想到这里,小丫头手底都发起抖来。傅斌亭不耐烦这丫头磨蹭,一把夺过手巾,自己胡乱抹了脸,便又回去守住阮姨娘。
小任氏信口胡说散布流言,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傅斌亭疯了的消息,不知怎地传到了在州府后衙借宿的林家人耳中。早先林任氏和在傅家的姐姐小任氏,撮合林婵娟和傅五少,林家父子便不看好这桩亲事。林任氏平日事事,听从林老秀才和林小举人的话。到了女儿婚姻大事上,却是难得的强硬了一把。林任氏对这对父子道:“不喜欢林家五少,那你们能给婵娟找到更好的人家吗。怎么说嫁过去傅家,也有她姨母照看着,总不会让婵娟在他家吃亏。况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傅家便是遭了祸事,还是要比咱们家强上许多。婵娟去他家只有享福,不会让她受苦受穷。”
林任氏这样一说,林家两个男人一时无语。林老秀才自己没本事,娶了任家的女儿,日子也没过红火。妻子嘴里不说,可一提到那个嫁到傅家去的姐姐,眼中便满是掩不住的羡慕。林老秀才虽然郁闷,但心里明白,妻子为林家为他和孩子们付出了多少。基于以上缘由,林老秀才愿意尊敬林任氏的一切合理要求。林家新晋举人林鹏举是林家三个子女中唯一的男子,就因为读书,堂堂七尺男儿,要让两个妹妹做事供养他。林鹏举也晓得自己欠了妹子们许多,断不能在小妹婵娟追求幸福富足生活的道路上作梗。可是林家父子俩,对于林婵娟和傅斌亭的亲事,实是另有一个心结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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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天立马降温,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