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皇子回到神武门不久,銮驾前导也开始陆续抵达,候在神武门内的留京皇子们,谁都看出胤祯病得不轻,只是无有皇父玄烨的旨意,又在这非常时刻,谁也不敢轻易开口让胤祯先回阿哥所,但对胤禛一直搂着胤祯行为都只当不见。
胤禛也顾不得众人的目光,连跪下也让胤祯挨在自己身边,步辇没在神武门停留,一路直入,只是与往常回京不同,步辇过了神武门后没有右拐,走夹道直去宁寿宫,叩见仁宪皇太后,而是停在了顺贞门前,步辇才停,就有太监来众阿哥前,传诸皇子前往见驾。
坐在步辇内的玄烨,先命内务大臣于上驷院旁设毡帷,将胤礽暂圈于上驷院旁,由皇长子胤禔与皇四子胤禛共同看守,再命皇十四子胤祯到宁寿宫,禀报皇帝抵京的消息,而其他阿哥则暂且叫散。三刻后,除免去皇十四子胤祯外,余下皇子皆于午门内齐集。说完这些,玄烨随即叫散,众人只见玄烨面色淡淡,也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只是随驾回京的四个皇子中,撇开被圈的胤礽,胤禔、胤祯都有差事,唯独对胤祥,皇帝是提都不提,有心思活络者,已经觉出分不同,这是否是皇帝不在宠信十三阿哥的信号?虽然没有人敢就此下定论,可这不也不是要急于下定论的事情吗?
胤祥不是没觉察到,兄弟间投来的打探目光,但他早已在回来的路上,感觉到皇父玄烨对他的疏远,一路上即便是患病的胤祯都曾被玄烨传入皇帐伺候,唯有他胤祥,自打胤礽窥伺被抓那夜起,皇父玄烨就不曾传过他办任何差事,皇父没有问他的罪,只把他冷在一边,不闻不问。宫廷当中,谁不是跟红顶白,所以在觉察出皇帝对胤祥的冷落后,逐渐的,奴才们也开始不把他当回事。活了二十二载,胤祥头一会尝到被人冷落的滋味。
众人散去,胤禟出于习惯,跟在胤禩身边,胤禩没像其他人那样,大步离开,而是跨了步后,便停了下来,回头望了眼,被孤零零留在原地的胤祥。往日,总是被兄弟们前呼后拥的胤祥,终于也有了落单的时候,胤禩不自禁嘴角露出分笑意。不过这也难怪,胤禛被责成看守胤礽,虽然犯不着他这个皇子真的亲自去看守胤礽,但这才领命,他必须前往上驷院,检视圈禁胤礽的毡帷,更要安排看守的兵丁,这些都是不能拖,所以才叫散,胤禛就与胤禔二人匆匆离去。胤祥自然不能跟着胤禛,而平日总是与胤祥同行的胤祯,这时正被两个乾清宫的大太监,左右扶着坐上张软轿,不用说,这自然是他们那不知何时变得如此爱子的皇父所为。明明他安排在随驾中的眼线都说,回銮以来,皇父玄烨情绪低落,连日不能安寝,每见大臣也无心他事,总是涕泣不已,说起太子,这点连大哥胤禔的书信中,也曾对他提过,还烦恼该如何提醒皇父想起,既然废了胤礽,那就应该早日传谕,立他这长子为东宫。如今看来,皇父哪是无心他事,这不连十四弟病得不轻,无法步行到宁寿宫都给考虑上了。
胤禌起得慢,等他站起来,兄弟们已经走了过半,胤禌自小爱热闹,左看胤祯被太监扶上轿离开,右看胤禛跟着胤禔快步走开,他很自然就望向还留在原地的胤祥,当望到胤祥眼神里夹杂着茫然与凄清,胤禌当下吓了一跳,也猜到几分胤祥的心情,马上就走到胤祥身边说:“十三弟,你这是怎么了?四哥和十四弟不过是去办差事。对了,我们兄弟几个也好些日子没见,等他们回来,一会去我所里,我给你们接风,如何?”
胤祥哪会不知,胤禌是在安慰自己,只是这十一哥可真是心大,如今太子被圈,满朝文武无不成了惊弓之鸟,别人都小心翼翼、规行矩步可,他们几个若还聚在一起喝酒,还不知道会被说怎样呢。胤祥刚想开口,劝胤禌近日小心行事,可还没等他说话,站在另一边的胤禟已经扬手,示意胤禌过去。胤禌起先已经摆手拒绝,可没想到几步外的胤祺也走到胤禟身边,回头看着胤禌,这无非是要胤禌立刻过去。无奈之下,胤禌惟有向胤祥说了声:“等我回来,我们一块回阿哥所。”
听到胤禌这话,胤祥只微微点了下头,心里却很清楚,胤祺、胤禟怎会再让胤禌过来,只怕回銮路上,自己被皇父冷落的事,早已经传遍宫闱,幸灾乐祸者,明哲保身者,谁也不会再多靠近他这个失宠阿哥半步。果然,未等胤禌走近,胤禟已一手伸出,扯着胤禌跟在胤禩身后离开。胤祺未与他们同行,而是朝胤祯的软轿方向而去。这便是人情冷暖,一路上来的委屈,这一刻统统涌上胤祥心头。十四弟他知道自己当日所求,会令到他这个做哥哥的落得如此下场吗?失去皇父的眷顾,对于他这样个,生母已丧,又无母族后援的皇子而言,只怕日后会举步维辛。不过如今,那有时间给他悲秋伤月,一会还要午门齐集,他还得回阿哥所换过身朝服不是?胤祥转身,望了眼周遭,人早已走清光,他把已到嘴边的苦笑咽下,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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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的晒在地上。宁寿宫宫门紧闭,胤祯低着头跪在宫门前,之前扶轿而来那两个乾清宫太监,早已离去,四下静悄悄的,以至于已经是蹑步由宫门里闪出的刘德海,仍是觉得自己脚步声响亮。
“十四爷,奴才求您了。您就别再倔了。今儿,老祖宗她老人家是不会见您的。您就请回吧。”年纪老迈的刘德海,轻声和软道。只是对于他的话,胤祯似乎听而不闻,甚至没有答他半句,只继续定定的跪着。
这下刘德海可急了,他能出来劝胤祯,当然不是他自个的主意。要知道仁宪皇太后向来疼孙如命,更别说是胤祯这位小爷,出生时,因疾被仁宪皇太后厌恶过,后来又意外被仁宪皇太后遇见,得到了皇太后的喜爱。这些年来,仁宪皇太后是越发的疼这孙儿。
今日闭门不见胤祯,乃是因为皇帝玄烨突然说要废太子,仁宪皇太后当然困惑不已,东宫乃国之根本,哪能说废便废,仁宪皇太后原想,等皇帝回宫来叩见时,好好与皇帝一谈,可没想到皇帝早猜到会如此,竟不入后宫,直接传召诸王、贝勒等副都统以上大臣、九卿、詹事、科道官员等于午门内齐聚,这是要宣谕,让拘执皇太子胤礽之事板上钉钉。仁宪皇太后怎么也没想到,皇帝竟如此雷厉风行,明知道自己要为太子说情,不但拒不相见,还一意孤行。那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要见皇帝派来禀报回宫消息的胤祯。无论皇帝是否宣谕,她作为这个帝国的皇太后,她不知道皇帝今日回京,自然今日皇帝回京宣的什么谕,来到她这就都不作数!这虽是掩耳盗铃,可仁宪皇太后的身份就撩在这里,谁又敢真的说这样的反抗无用。
对胤祯的不搭理,刘德海真是头疼不已,这大中午的太阳,晒得人脑袋发晕,这位爷要继续这样跪下去,出了个好歹,这不是要他们这些奴才的命吗!刘德海不得不耐着性子,继续细声劝道:“十四爷,您瞧这天,热得,您……”刘德海说着说着,差点都想说‘祖宗,我的小祖宗,求您了,您大爷就起来吧。’可任凭他说破喉咙,胤祯还是理都不理,刘德海说得无可奈何,只好伸手去扶,可才碰到胤祯肩膀,胤祯整个人就朝另一边倒去,等胤祯软倒在地,刘德海才发现,胤祯脸白如纸,额头布满豆大的汗滴,人不知何时早已晕了过去,只凭着一口气一直跪着。刘德海吓得不会说话,转身冲向宁寿宫,扬手拍开宫门,慌张道:“快,快去回老祖宗,十四爷晕倒了!”
仁宪皇太后不是不知道,一旦让胤祯进了宁寿宫这道宫门,那与皇帝的这场角力,她便彻底地输了。可当听到说胤祯晕倒在宫门前,她的心既是慌又是疼,的确东宫之事,关乎国家,可她这个皇太后更关心的是家人,所以她想都没想,就命人扶胤祯进宁寿宫,她不在乎输赢,她在乎的是家人!
去传太医的太监,几乎才出宁寿宫,便带着太医回转。太医跪在榻前为胤祯请脉,不过探了下脉像,太医马上便让医生从带来的药箱中拿出瓶成药,用温水开成同样的三碗药水,由医生奉到仁宪皇太后面前,仁宪皇太后随手指了碗,她身旁一懂得医理的老太监,马上便端起那碗药水,先看再闻后尝,等这老太监点头,仁宪皇太后再端起其中一碗,开药的太医则自己端另一碗,等太医喝过那碗药,仁宪皇太后这才亲自喂胤祯吃药。
其实被扶进宁寿宫躺下后,胤祯已经隐约有些意识,再等喂过药,胤祯已经开始醒转,他知道自己没有力气起身了,也就努力睁眼,对榻边的仁宪皇太后沙哑道:“禀……殿下……皇……父命臣……”
没等他说完,仁宪皇太后已双眼含泪,哭着道:“阿哥好好歇着,嫲姆知道你想说什么,你那心狠的阿玛!他怎么能如此狠心!”其实见太医来得那么快,又恰巧带着合用的成药,似早有准备,仁宪皇太后就知道此事有诈。胤祯的病是真的,晕倒也是真的,必是皇帝知道自己不会那么容易妥协,又知在众孙儿中,自己偏疼胤祯,恰巧胤祯又有病在身,便才设下这个苦肉计,令自己就范。
滚烫的泪珠,滴在胤祯掌心,叫胤祯钻心般痛,他何尝不知,自己是在是伤了眼前的这个老人的心,自己的这位嫲姆是真心疼爱自己,所以才会对皇父设下的这个苦肉计,如此愤恨。
“别哭……殿下别哭,是臣的不是,臣病了……”胤祯拼命想安慰仁宪皇太后,可仁宪皇太后听了他这话,更加时泣不成声。在这哭泣声中,皇帝玄烨悄然来到,殿内各人屏息静气,谁也不敢发出一丝声响,仁宪皇太后见太医等人,跪着退后数步,这才意识到有人来了。当她转面见到来者是玄烨后,仁宪皇太后想都没想,伸手就指着玄烨狠声道:“皇帝你怎么能如此狠心,他们!……他们可都是你的亲骨肉啊!”这既有指胤祯的事,又是在说皇帝废太子一事。
玄烨被说得当下眼眶都红了,如果说这些天来,对着朝臣们哭泣,还带有几分做戏的成分,那现在被仁宪皇太后如此当面指责,玄烨只觉得心中有万二分的委屈,无人述说。
“殿下,他们是朕的亲骨肉,朕宁可短自己的,也从来不愿少他们一分,可就是朕的亲骨肉,日夜窥视朕,不知何日就要谋害朕,为索额图报仇了!”玄烨说着间委屈得跪到仁宪皇太后跟前。
仁宪皇太后听到‘为索额图报仇’几字,惊得整个人给站了起来,眼泪还在流,可表情已经变得森然,寒声道:“皇帝你说什么?”
玄烨顿时觉得羞愧万分,教出个意图不轨的儿子,这绝不是什么风光的事,更别说那还是当朝太子,那里还有脸面说什么,只扑在地上痛声大哭。仁宪皇太后转头就问榻上躺着的胤祯:“十四阿哥,当日你亦随驾,你可有你皇父未知之事,在哀家这里,你尽可禀明。”这是给机会胤祯为胤礽澄清。虽胤祯明知当日胤礽是中了胤禔等人的计,可若说胤礽是否真的有不臣之心,是否真的为索额图之死而仇恨玄烨,胤祯很清楚答案都是肯定的,所以他无法为胤礽辩解,只任由眼泪流出眼眶。见他这样,仁宪皇太后再无疑问。弯身就要将玄烨扶起,甚至带着急切问玄烨:“皇帝你可还好?可有被伤到哪里?”
仁宪皇太后话语中浓浓的关心,叫玄烨听得心里烫贴,更想起连日来的委屈,还有防备朝中有大臣伺机成事的心累,当下抓紧仁宪皇太后扶自己的手痛哭迭声道:“额娘,额娘……”
听到玄烨这宛如稚子般叫唤自己,仁宪皇太后不是感受不到玄烨的难过,更是执紧玄烨的手,将他拉起,让到一边榻上坐下,安慰道:“皇帝别伤心,额娘在这,额娘在这!谁也别想伤害你!”
等玄烨平静下来,与仁宪皇太后分别洗过脸。玄烨走到榻边,从怀里拿出自用的汗巾,为胤祯印干脸上的泪珠,怜爱道:“阿哥也快别伤心了。这些日子,阿哥又是病,又是为你那些不争气的哥哥着急,不但身子难受,心里也不好过,这些阿玛都知道。这段日子,怕还会有阵不安宁,阿哥尽管在所里养着,别再操心。”
从小到大,玄烨就不曾像今日这样,以慈父的态度,对胤祯说过话,这一下直听得胤祯整个人都呆了,直接回想起前世玄烨这个皇父的好。玄烨见他这么傻样,不禁有些乐了,再加上刚才哭过,心里压抑多时的郁闷,也消散了不少,这时面上渐渐有了分笑意,执起胤祯的右手拍了拍感叹:“傻孩子。”
胤祯怎么也没想到,二十年过去,他终于重新获得父亲的关爱。只有在旁的仁宪皇太后知道,玄烨从前哪是不疼胤祯,不过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胤祯罢了。因为玄烨的关怀,胤祯觉得自己似乎连病都轻了几分。在宁寿宫歇到下午,便坐软轿回了阿哥所。
阿哥所里,胤禛已经等在屋里。胤祯喜滋滋地想把皇父玄烨对他改变告诉胤禛,话到嘴边,胤祯才发现胤禛面色有些不对。
“哥哥怎么了?”胤祯不解地问道。
胤禛没答话,只定定望着他,眼神里透出分探究。
胤祯心里不禁一阵忐忑就追问道:“是不是太子殿下对我未能对他施以援手不满?”
听了这话,胤禛眼中闪过的竟是失望,并摇头说:“不是二哥。今日午门宣谕时,你不在,但谕旨内容,你也该知道。往后别再唤二哥做太子殿下了。”
见到胤禛的反应,胤祯愈加慌张,他爱了胤禛两世,今生饱经磨难才和胤禛走在一起,他实在不愿见到,再有任何事情隔在他和胤禛之间,所以再次追问道:“那是何事,让哥哥你如此为难?”
“是,大哥。大哥说那夜十三弟擅离职守是为了你。”
胤祯注意到,胤禛说这句话时,用的甚至不是疑问的语气,四哥是不是已经知道那夜的真相?知道十三哥是为了他才被连累至此!胤祯只觉得通身发凉,再也说不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