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之后。
盛夏,清凉寺外,香火缭绕。往来参拜信徒络绎不绝。至山脚下开始,便徒步拾阶而上,有诚心参拜的,一阶梯一叩首,诚心诚意念着所求所想,默默往山上行走。
陈仪和春俏扮成小童和侍从,混在人群里,也往山上行走。
半年前忠勇伯府内关于闹鬼之说横行,原本只在出云阁闹一闹,慢慢变成了各个院落都有鬼影出没。吓得府中众人不得安宁,连带着老人小孩也是常常生病。
刘老太太惩处了不少丫鬟嬷嬷,甚至偷偷请了会巫术的妇人上门驱邪,依旧止不住,闹得人心惶惶。索性一把锁锁了出云阁大门,严令外人,以及出云阁众人进出。只准每月定时送生活必备品进去,这才止住这股子邪风。
说也奇怪,出云阁院门一锁,除了每月送东西进去的下人们,还能看见鬼影听见鬼叫,旁的院落倒是都安静祥和。刘老太太越发觉得,定然是陈绍文心有不甘,就是他冤魂闹事。本来陈二爷坚决反对这么对待陈仪。
刘老太太却深信不疑,苦口婆心的劝他:
“也不是将仪姐儿关起来,有吃有喝,仪姐儿这三年总要替她父亲母亲守孝,暂且权宜之计。家文,你总得替孩子们想一想,便是你不信,你看看你爹年纪大了,柔姐儿年纪还小,整日大家一起惶惑担忧,又何苦?先锁上再想办法,待找到法子再开门也是一样的。”
陈二爷见大家意见一致,也不好太过执拗,这出云阁大门便一锁锁了半年。
半年里,陈仪和春俏逍遥自在,三天两头往外跑。那些想着前程的,锁门之前便跑了干净,如今出云阁只剩下陈仪春俏主仆二人,厨房***,另加个粗使丫鬟杏儿。杏儿自小被买进来,原本长相就粗鄙,长大了头脑还有些迟钝,常常被别的下人欺负打骂,***可怜她,便要了过来帮忙,算是积福行善了。
别看杏儿傻头傻脑,却有一把子蛮力,吃的多力气大,陈仪觉得杏儿当个护院再好没有,加上***也是个心善之人,瞧不上那些明里暗里挤兑杏儿和陈仪的人,也就留下了。
满打满算,出云阁也就一主三仆四个人。
陈仪手里又不缺银子,还不是随陈仪怎么逍遥怎么来。
主仆二人各自手拿一串冰糖葫芦,边爬边吃。冰糖葫芦甜丝丝酸溜溜,吃的陈仪分外开心。
养了大半年,陈仪身体恢复如初,心口处只留了淡淡的粉色伤疤,她年纪小疤痕消得快,不细看基本看不出曾经受过那么重的伤。
一串冰糖葫芦吃完,两人也爬到山顶,站在清凉寺内。山下阳光灼热,晒的人脸颊发烫,脚底都能透着一股子烫人的温度。一进了寺内,清凉舒爽之气顿时扑面而来,所有燥热瞬间烟消云散。陈仪也去过旁的寺庙,独独只有清凉寺这般清凉,真不愧它的名字,清凉寺。
陈仪吃了酸甜的,又出了一身汗,午时三刻嘴巴渴的干燥难耐。陈仪带着春俏,熟门熟路左拐右绕,穿过正面天王殿,从小道环绕过去。直奔翠微亭。
果不其然,亭中了然大和尚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一个人下棋品茶。
陈仪笑嘻嘻的,自顾自走过去坐下,春俏麻溜放下臂弯拎着的竹篮,掀开盖布,取出木头雕刻的茶叶罐子,茶具一整套放在石几上。退一步低眉顺眼站在一旁。
拿起了然和尚面前的茶盏,闻了一闻,陈仪皱皱眉头,一抬手泼了茶水。了然和尚无奈的看着她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叹了口气说:
“这茶叶是今年的新茶,统共没有几钱,你不喜欢也别泼了它。”
“这么难闻,你也喝的下去。”陈仪理也不理他,从茶罐中取出带来的茶叶,罐子一打开,沁人心扉的清香便扑鼻而来。了然和尚忍不住鼻尖耸动。
陈仪狡黠一笑,烧水沏茶,去了头一水,第二水将将冲入茶壶。茶叶幽香像个勾子一般直钩了然和尚心扉。
给他茶盏里添上茶水,了然和尚举起被子,轻轻抿了一口。不由得赞叹:
“好茶!”
“这才叫茶,大和尚!赶紧把你那些不知道什么人,送你的不知道什么破茶,通通扔了。早就跟你说,你的嘴巴早被我养的稍微能品一品茶,怎么又喝上了这些。”陈仪嫌弃的看着了然和尚。
了然和尚心平静气喝了一盏茶,开口道:
“你今日来,又有何事?师尊今日不在。”
“老和尚又跑哪去了?”陈仪有些奇怪,最近老和尚经常不在寺内,以前老和尚整日不是念经就是打坐,极少出门不见人影。
“师尊之事,恕贫僧不便告知。”
陈仪知道了然和尚不会说,不在意的摆摆手:
“不在便不在,大和尚在也是一样。”陈仪一伸手,春俏又从竹篮里掏出一叠邸报。陈仪摊平放在石头茶几上,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点出一个人名,直接问了然和尚:“这是前两日的邸报,涂中州南谯县令申茂之。他半月之前上了一道折子,说是清流河河道泥沙拥堵,请了好几回谕旨,想叫朝廷派人疏通。可朝廷迟迟不批。我想问问,大和尚可认得这申茂之,为人如何?”
了然和尚眼观鼻鼻观心。
亭外知了声声,竹林窸窸。
陈仪手托着腮帮子,笑眯眯的也不催促,就这么看着他。了然和尚这半年时间,见识过陈仪的缠人功夫,连师尊也被她缠的受不了,更何况是他。
果然没过多时,了然和尚双手合辑,无可奈何的开口说道:
“阿弥陀佛。申茂之贫僧不曾相见,不敢妄下评语,不过这申茂之亲眷,其夫人女儿倒是常常来清凉寺烧香礼佛。申茂之夫人女儿穿着简朴,衣袖领口处皆磨的发白,且与人为善,经常给寺内僧人送家中所做素食斋饭,虽粗糙却用心。”
陈仪静静聆听,听完了便示意春俏将邸报收起来。拍拍手对了然和尚说:
“多谢大和尚。老和尚既然不在,我也不能白来,咱们手谈一局如何?”
了然和尚微微颔首,说道:
“亦可。”
两人全神贯注陷入沉思。你来我往,棋盘之上刀光剑影。
春俏一看两人下起了棋,晓得小姐一时半会走不了,百无聊赖坐靠在石亭围栏上,昏昏欲睡打起盹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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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客小僧前面引路,高睿言带着家仆紧随其后。高睿言摇着他的折扇,边走边赞叹说:
“追风你瞧瞧,这清凉寺果然名不虚传,景致也好,香火也旺,便是这风儿,吹起来也比旁处多几分舒爽。难怪皇上三伏天总爱到此纳凉避暑,住上几日,当真是不错。”
追风面无表情,并不说话。
知客小僧笑脸迎人,说道:
“可不是么,说起避暑那指定是咱们清凉寺最是有名。其实我们寺内除了风凉,素斋也是一绝,几位爷可尝上一尝,更有地藏王菩萨真身,拜一拜也是极好的,保证得偿所愿。”
“你这小和尚嘴皮子倒溜得很,得了,爷知道了,回头叫人给你们寺里添上一千两香油钱,你可要好生摆上一桌斋菜,不好吃爷可不买账。”
知客小僧高兴的说:
“这位爷豪气!请爷放心,要是不好吃,施主大可以打烂小僧这张嘴,出家人不打诳语。阿弥陀佛。施主,前面便是翠微亭,小心留神脚下。这里台阶常年长满青苔,可别滑了脚。”
高睿言抬头远眺,不远处竹林环绕之中正是翠微亭,亭中隐约有人影闪烁。他加快脚步往翠微亭走去。
突然,另一位僧人现身拦住众人。
僧人默然行礼,开口道:
“诸位留步,了然师兄正在会客,不便相见,请诸位另寻他处。”
高睿言心中一惊。
这和尚好高深的武功!再看追风也是有些惊讶,想来连追风也没能察觉这和尚的气息。高睿言慎重的合起扇子,收起散漫的姿态,回礼道:
“法师有理。在下今日实有要事寻了然法师,烦请法师代为通传。”
“施主来的不巧,了然师兄正在会客,今日无缘得见,请施主且回。”僧人板板正正的回答。
“可否烦劳通传一声?”
“施主见谅,施主请回!”
“请法师通传一声即可!”
“施主请回!”
高睿言有些恼怒,这和尚故意的么?当真觉得自己怕了他?一气之下便想硬闯,追风抱拳拦住他,微微摇了摇头。高睿言了解追风的意思,追风也没有把握打的过这和尚,不可轻举妄动。
高睿言只能悻悻然,“刷”的打开扇子,哼了一声:
“法师好不通情理,不过是通传一声也不肯。算了,明日再来便是!”
僧人见拦住了他们,也不多话,一闪身,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这身幻影功夫当真是出神入化,神鬼莫测!高睿言又是一惊,倒是暗自庆幸没有贸贸然行事。知道这和尚虽消失不见,却定然暗地里关注着他们,高睿言只得收了旁的心思。远远瞧了几眼,细看之下,那了然法师对坐的,仿佛是个稚龄女童?
莫非了然法师今日想会的重要客人,竟然是这女童?高睿言觉得不可思议,又想不通透。都道了然法师法力高强,他师尊空域大师更是通神鬼习仙法,连皇上要见上一面也得看空域大师是否愿意。他今日前来也不过是想拼拼运气。
这女童是何方神圣,竟能被了然法师视为贵宾。早知有这号人物在,何苦一直等到现在?
高睿言又深深望了几眼。恨不得立时三刻将她揪出来。无奈路途虽近,关卡难过。高睿言只得无力返回。脸上不动声色,出了清凉门寺门,高睿言立刻对追风吩咐道:
“盯着清凉寺,一定给爷查出这女童是何人,查出立即回报。”
“是!”追风二话不说,飞身便走。
高睿言伫立在清凉寺外,看着清凉寺门上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默默在心中念叨:但愿佛主有灵!
呆站了一会,终是下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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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仪和了然和尚连杀三局,最终二比一输给了了然,陈仪气哼哼的推了棋盘。说道:
“大和尚总是不饶人,每回都要赢了我才罢休。”
“可惜再过个一年两载,贫僧也要做姑娘的手下败将了,趁着现下还能赢,贫僧又为何要输?”
陈仪切了一声,了然和尚又拿这话糊她。拍拍肚子,空空做响。陈仪冲着了然和尚摆摆手,不以为然的说道:
“等我能赢了再说吧。喝了一下午茶水,满肚子都是水,饿死了。大和尚我走了,过几日再来看你。”
了然和尚点头做辑。
陈仪站起来踢了踢昏昏然的春俏,说:
“起来收拾东西,走了。”
春俏醒过来,嘿嘿笑了两声,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反正小姐和大和尚都习惯了。东西都收进竹篮,盖布盖好,两人正准备离开,了然和尚说了一句:
“姑娘今日从后山走吧。”
陈仪顿住脚步,看了看了然和尚,后者云淡风轻坐在那里。陈仪点了点头,和春俏从后山绕行。
三盘棋下完,阳光渐微,已是申时(下午四点)时分。清凉寺山上银杏树众多,多是百年老树,遮天蔽日。此刻山上羊肠小道夕阳余晖映照,斑驳的印出银杏叶子的形状,像满天星辉跌落在清凉寺山中。
陈仪悠闲的穿过小道,清凉寺虽有名,占地却不大,不过是四公里左右。山也不高,也就一百多米而已。和一般的古刹比,实在是小的可怜。
了然和尚说,申茂之妻子穿着打扮,朴实无华,甚至有些寒酸。经常自己动手给寺内僧人做素斋,申茂之家里一定不甚富裕。堂堂南谯县令,妻儿并没有随行赴任,在家中过得这般清贫。申茂之几次三番上奏……清流河道必有猫腻。
这正是刚打瞌睡便送来枕头。
陈仪边走边想,越想越开心。
春俏一声惊呼打断了陈仪的思绪。
“小姐你看,那是什么?好像是个人!”
陈仪回神,顺着春俏所指方向望去,一颗庞大粗壮的银杏树丛下,可不就躺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