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禅甚至都不客气着推辞一下,直接说了句“那叨扰相父了”就答应了下来。
我趁着刘禅背对我和我爹交谈的时候,对他翻白眼。本来以为没人看见,谁知一侧脸就见姜维饶有兴趣地望着我,小小尴尬了一下。
我爹把我娘、我嫂子还有攀儿、瞻儿叫出来见过刘禅,然后又让下人备了笔墨,所有人齐集在前院,准备写心愿而后点灯。
这样的场合,刘禅自然是第一个写的。他拿起笔舔饱墨水,低低说了一声,“心愿吗?”接着顿了顿,回过头来向我看来。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浑身变得僵硬。这个刘禅可不能开玩笑,来什么真心大告白。一千七百多年后有人热气球求婚的,他可不能写一句什么要纳我为妃这样的话,这你让我爹娘还怎么写下去?而且这灯万一没烧掉就掉下来,上面的字被看见怎么办?不是平添麻烦吗。
刘禅呵呵一笑,回首下笔。
我紧张地屏住呼吸,看他写什么。
还好,他写了句“国泰民安,天下皆平”,一挥而就,字体恣意潇洒,内蕴豪气干云。我看了后愣了下,都说看字如看人,刘禅的字写得着实不错,那究竟是他太能装,还是我看错他了?
他写完后,又把笔给我爹。我爹接过笔,不假思索地写了“王业得兴,汉室永昌”,然后把笔递给我娘。我娘推脱道:“我乃妇道人家,不通文墨,怎敢胡言?”
“此乃家中小乐,何必如此拘谨,早就听说夫人学富五车,又何必推辞呢?”刘禅亲自把笔递给我娘,“难道夫人不愿赐教?”
“不敢不敢。”这么说我娘自然也推脱不了,从刘禅手中拿过笔,道了谢,到第二盏孔明灯前,稍加思索,提笔写上,“阖家康乐”四个字。
这四个字看来平常,但我看了却有些心酸,就是这最普通的事,却是我娘的心愿,在我们这个家里,要做到“阖家”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我爹和我常年在外,几乎都不回家,我爹身体还不好,家里只有她和我嫂子,还有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又还那么小……
“兮儿,该你了。”我娘的一句提醒,把我的思绪打断。
“让瞻儿和攀儿先写吧,我再想想。”我道。
其实并不是我推脱,攀儿和瞻儿是家里的男丁,在这男权至上的时代,虽然他们只是两个孩子,还没有成年,但作为丞相家的子孙,地位已经不低,甚至不比我低。
我娘把笔给我是情,我让出来是理,我娘听了,赞赏地看了我一眼,把笔先给瞻儿,论年龄,攀儿大,但论辈份,瞻儿可要大了一辈。
瞻儿才近四岁,自小读书就聪明,小小年纪像模像样地谢礼接笔,走到灯前,挥笔写下“尽忠报国”四字,然后走到我面前,把笔恭恭敬敬地递给我。我比攀儿大一辈,给我是自然的,这说明瞻儿的小脑子非常清楚。
我爹见了自己儿子如此懂事,而且小小年纪就懂得“尽忠报国”,欣慰地捻须而笑。
我走到第二个灯前,在我娘的字下,写上ihopeicanchantheurseofdesty(我希望我能改变命运的轨迹)。一回头,就看到众人面色茫然地给我行注目礼。
我倒并不是卖弄,观众有人识货才叫卖弄,没人能懂当然不能算。我只是不想写一些“天下太平”之类假大空的话,但我心里的愿望又不能让别人看,所以只能这么写英语了。
“嗯……这是什么啊?”刘禅指着问,不过他没看我,看的是我爹。
我心里暗笑,这恐怕我爹也不会认识,除了赵统,没人能认得这什么意思。
“陛下,”我及时给我爹解围,“神佛自知,不可说,不可说。”
我这么说,自然堵住了刘禅的嘴,他也不再多问。我抬眼看看我爹,他眉头微蹙,看着我写的字出神,似乎若有所思。
我写完后,把笔给了姜维。
姜维有些惊讶地抬头看我,想要推辞,我先一步开口,说:“我爹把你看作自家子侄,君请勿辞。”
姜维还有没接,直到我爹说了句,“伯约,兮儿道出了我之心声。”他才面有动容,接了笔,到第二个灯前,在我的字旁写了“王业不偏安,丈夫志得展”,然后把笔给了我嫂子。他走回来路过刘禅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刘禅正神色不定地看着姜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嫂子推说自己胸无点墨,于是把笔给了她儿子。攀儿手里拿笔,脸上已经红了,像只饱满的小苹果,他走到灯前,有些羞涩地写了“兴家安国”四个字。
要说来“兴家”说得并不正确,都已经是丞相家了,再“兴”下去是要干嘛?当然,也没有人去和一个小孩子计较。
写完心愿,就要来点火放灯。看着明亮的灯越升越高,直至消失在黑夜当中,众人心情都很愉悦,似乎这样真能达成自己的心愿。我听到刘禅还低低说了声,“以后朕在宫中也要如此。”
放完灯,刘禅就要回宫,我也总算松了口气。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吃了顿团圆饭之后,两个孩子睡得早,我嫂子早早带他们回了屋,留下赏月的也就只剩我爹娘、我和姜维。
没过多久,我托词说累了,便佯装离开,姜维也借机和我同走,给我爹娘制造些独处的机会。
我和姜维在侧苑散步,夜色寒凉,我裹着锦裘,一边走一边抬头看着天空中的圆月出神。
“怎么,想起了谁吗?”姜维在一边问我。
听到他的声音,我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有些冷落待客了,好在和他够熟悉,他也不会生气什么的。
我不太好意思,有些违心地说:“啊?不是啊,没有想起谁。”
姜维笑了笑,也不揭穿我,及时岔开了话题,“对了,你和陛下似乎……”他不知道我和刘禅自己的过节,自然觉得奇怪。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得罪错了人呗。伯约啊,你千万千万要记住,千万千万不要得罪错人,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后来想想好像不太对,补充了一句,“当然,我不是说陛下是小人。”
我爹六次北伐未夺长安,姜维以后九伐中原未建功业,其中就有好几次是小人作祟,想起来就让人觉得唏嘘不已。
当然,姜维现在不会有像我这样的感慨,我的话反而让他有些哭笑不得,晗首说了句:“我记下了。”
“对了,还有件事。”我敛色道,“若是陛下赐婚,万万不可推辞。”
他一震,看我的神色又不像是在开玩笑,“可是,为何陛下会无故赐婚?”
我心想,哪里会是无故,只不过是不能明说的缘故罢了,但嘴上却说:“我爹器重于你,陛下自然上心,只有让你在蜀汉成家室,才能保你忠心侍主。并非不信任你,只是陛下希望万无一失而已。”
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姜维也相信了,但他只是点点头说:“我会考虑一下。”
“姜维!”我有些急了,一个赵统已经被我害得空有爵位而官职不显,但他观念不同,可以不在乎这些。姜维以后可是要位居大将军的人,他要是拒绝赐婚,不管是基于何种原因,刘禅都能雪藏他一辈子。
我这么一叫让姜维有些惊讶,也有些受伤,他深深地看着我问:“你就那么希望我应承下么?”
看到他的眼神,我心里一阵莫名的难过,看来赵统的感觉还是比我准确,我一直把姜维当作蓝颜知己,他却不一定是同样的情感。但是现在为了他好,我也不得不狠下心来。
“是,”虽说狠心,我的语气却不自觉地放缓了,“伯约,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情投意合的妻子,能爱你、助你,能在你成就大业途中能站在你的背后,默默支持。能给你一个家,让你朝中辛劳后,回到家能弄儿作乐,得享天伦。”
一个无奈的笑爬上他的嘴角,他喃喃道:“情投意合吗?”
我感到有些心疼他,却又不得不说下去,“伯约,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作知己,把你当作兄长,把你当作至亲之人,你说要‘丈夫志得展’,我亦希望如此。还有,我爹从不曾见外于你,你忍心负他一片苦心吗?”
姜维低着头站在那里,一语不发,浑身散发出一种寂寞孤寒的气息,我心里越发疼起来,几乎要哀求他,“伯约,就算为了我,答应下来,好么?”
他却似乎还在想着我前面那句话,呢喃着,“兄长……兄长……”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站在他身侧看着他。夜色渐浓,寒意渐深,但我想他心更冷吧。但是,如果有其他的路可走,我也不会这样逼迫于他。
“好,”他呆立了半晌,终于开口,“既然……这是你之愿”他说得格外艰难,“那……若是陛下赐婚……维定不辞。”说完他便从我身边走过,向门口的方向走去。
我告诉自己就这样让他离开,可是看到他凄冷萧索的背影,还是没忍住,叫了声,“伯约!”
他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
“对不起。”我说。
他稍稍侧了下头,微微笑了下,眼中满刻着伤痛,然后再也不说一句话,阔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