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二年,春二月,我爹在经过三年的休养生息之后,再率十万大军出斜谷口,准备再次北伐。
我自然也跟着我爹出行。
本来刘禅并不允许我跟着去,但我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而且我把话说得很重,我说:“如果你这次不让我去,我会恨你一辈子。”他只能答应。
可赵统就不能一起去了,他如今已升作虎贲军都督,在禁宫之内保护皇亲贵胄。
其实我多想他能陪在我身边,我现在的心情,也就只有他能了解。可惜有很多时候,就是天不随人愿。
出兵之前,我爹派费祎再次出使东吴,希望孙权能同时攻打曹魏,以期两下夹攻之下,曹魏能土崩瓦解。
四月的时候,我军行进到达郿县,司马懿领兵来抗,背渭水筑营,却不出战,想再次以持久战消耗我军粮食,让我们不战自退。
我们则在渭水南岸扎下营寨,下寨的时候,我问姜维,“这个地方叫什么地方?”
“五丈原。”姜维答道。
我一惊,手里捧着的竹简全部“夸拉拉”掉到地上。
“怎么了?”姜维蹲下帮我捡,“什么事这么紧张?”
“没……没什么。”我也蹲下去捡,以掩盖自己惊恐的神色。
五丈原,五丈原……我爹最后的离魂之所。
营寨扎下之后,我爹就开始调兵遣将,准备先争夺北原,但没想到司马懿已有准备,陪郭淮先行一步安下守兵,我军对垒之后被击退。
没想到这次的北伐,竟然出师不利。
我爹收了兵,但司马懿仍然对峙着不敢正面迎战。我爹知道司马懿的意图,于是调整了战略,除了用木牛流马从后方运粮之外,还派兵士在渭、滨的居民之间屯田生产,生产所得中,军一分,民二分,互不侵犯。
本来这是个很好的持久战的方法,可就在这个时候,一骑飞尘从后方到五丈原,给我爹送报。我爹看了之后,叹了口气,低低说了句:“大势去矣。”
姜维想问,我不想再打扰我爹,把他拉出了营帐。
“我知道那上面写什么。”我对他道。
“哦?”他问,“你如何得知?”
“我爹不是说大势去矣么?你难道这都猜不出来?”我点点他的脑门。
他毕竟也是聪明人,立刻就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说,孙吴攻魏失败?”
我点点头,“除了这事,还有什么事能让我爹如此忧心忡忡?”
果然不出我们所猜,我爹之后宣布了孙权率大军北上之后,遇魏明帝曹睿御驾亲征,败北而归。其实我觉得,孙权并未尽力,所谓的出兵十万,只是因为联盟之约不可违背,并未用心,不然以陆逊之才,不至于如此之快就落败。
可无论出于何原因,最终,还是只剩了我们这一方面的人,与司马懿死磕。
期间我爹也派人向司马懿挑衅,在营寨门口骂战,但除了有一次派虎步监孟琰在武功水北驻扎时把司马懿引出来过,打了一次小范围的仗之外,司马懿就一直隐忍不出,和我军空耗着。
而我爹的身体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这次北伐,灌注了我爹全部的心血,还倾注了三年来国内所积蓄的储备,原本我爹就压力巨大,即使出师不利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可仍然对他的心理上造成了影响。
很快这种影响就反应到身体上。
他开始吃得越来越少,而军中的事宜仍然还是一手抓,并不放心给其他人做。我也劝过他,可他嘴上答应,却从不付诸行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做掉点文书工作,让他能多睡一分钟是一分钟。
六月里突然有一天,我发现姜维很高兴,他这高兴来得太奇怪,让我有些怀疑,于是拉他去问,他笑着对我说:“司马懿很快就会出战了。”
“为什么?”我觉得不可能。
“今天丞相托人给司马送去一样东西,他看后定将出战,即使他不出战,他手下将领也一定会来讨战。”姜维显得很笃定。
“一样东西?”我觉得奇怪,有什么东西有这么神奇的功效?不对啊,我记得司马懿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出战啊。
忽然我想起一件事,连忙问姜维,“我爹让你送去的可是一套女人的衣服?”
姜维很惊讶:“你怎么知道?”
“糟了!”我急道,“人呢?已经去了吗?”
姜维搞不清楚状况:“已经去了,怎么了?”
“派的是谁?”我又问。
姜维说了个名字,我只听见过,却并不清楚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说起来那人也是忠心耿耿,此去极其危险,万一司马懿不堪受辱,一怒之下很可能会杀了来使。他这是抱着不归的决心啊。”姜维感叹道。
我冷笑了一声:“我看他不但脑袋会好好的,司马懿还会宴酒款待,以至于他糊里糊涂就把我爹都卖了!”
“这怎么可能!”姜维觉得根本不可思议。
“怎么不可能!”我冷冷道,“司马懿何等人,区区一件女子衣衫,怎么会让他就此出战。”
“就是他能忍,他手下的将领定也难以忍受。”
“那又如何,没有司马懿的将令,他们敢出战吗?况且,司马懿只要修书一封到曹睿处,表明原因,表面上请战,实则安定军心,以曹睿的聪明,定会派使者来安抚,最后定然只是枉费心思。但是……”我烦乱起来,“但是以司马懿的为人他定会扣住来使,宴酒款待,以套取我军营内消息,尤其是我爹的消息。那使者又岂会是司马懿的对手!”
姜维听了,若有所思,却也未能尽信。
那个去魏军营内送女装的使者一直到晚饭过后许久才回来。我爹立刻让他进帐,帐内除了我和姜维之外,费祎也在。
我爹问他情况如何,他如实禀报,说司马拿了女装并不生气,却千里向曹睿请战。果然和我说的一样,姜维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我则面无表情地盯着跪在地上的使者,听他说下去。
当说到司马懿问他“丞相近来身体可好”的时候,我爹脸色一变,问道:“你如何回答?”
那使者还浑然不觉,回答:“小人说‘我家丞相每天都早期晚睡,军中刑法二十军杖以上的事务,都要亲自审理,每天却只吃数升食物。’”
我爹听了脸色煞白,闭了闭眼。
我没忍住,冷哼一声,问他:“那司马懿又怎么说?”
这下那使者才面露难色。一开始嘟囔着不肯说,后来看我死死地盯着他,他才开口说:“司马懿说‘亮将死矣’。”
“大胆!”姜维和费祎异口同声。
“这不是小人说的!是司马懿说的!”那人伏地叩首讨饶。
“算了!”我爹挥了挥手。
那人退了下去。我爹坐在案前,手撑着头,眉头紧锁,过了一会儿,他对我们挥挥手,说:“你们先都下去休息吧。”
出了营帐,姜维问我,“你是如何知晓,分毫不差?”
“仅是推理而已,伯约你不去细想而已,不然你也会知晓。”我只能这么推说。
第二天见到我爹的时候,我爹给姜维看了一张图纸,让他找人去打造图上的东西,姜维看了眼,似乎没明白,问我爹:“这是何物?”
我凑过去一看,脱口而出:“嗯?诸葛碗?”
这下连我爹都转头来看我:“为何叫诸葛碗?”
我顿时又尴尬了,总不能说以前在武侯祠看到过吧?于是只能含糊着说:“爹您专用的碗当然就叫诸葛碗了。”
还好我爹没有追究下去,如果他再问一句“为何你就知道是我要用呢?”我难保要被逼得去撞墙。
姜维开始之所以没有看出来端倪,只是因为把大腕里面的套碟,当作像茶碗一样垫在碗下的茶碟,当东西打造出来,我把那个套碟放到碗内,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轻轻叹了口气。
我爹现在吃饭已经吃得这样少了,才这样一小碟,却还要瞒着外界,让别人以为他一点事都没有。
而对峙还在持续着。
我可以清楚看见我爹的担忧日益深重,忧军忧国,抱负难申,那更进一步影响了他的健康。中医上说“忧伤肺”,他开始频繁地咳嗽,他安慰我说只是偶染风寒,但农历七月的天气,哪里来的风寒,我也通医理,不会不清楚他的情况。
可是,他依旧我行我素。有时候我甚至有种错觉,觉得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他眼中深深镌刻着的不甘与无奈,让人见之不忍。
最终,他还是撑不住了。对峙一百多日,他终于在七月的时候病倒了。
那天他和往常一样在清晨去巡营,可只走了一半便脸色就变得煞白,我扶着他,赶忙让离得最近的一个小兵去找姜维。
姜维赶过来,把我爹半扶半抬地送回中军帐,一进帐我爹就伏倒案边咳嗽起来,咳得停不下来,我赶忙去冲了甘草茶给他,他喝了几口,把茶杯放到一边,这个时候,我发现,茶杯的边缘上,沾着些许暗红色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