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过一丛灌木，玉竹发现来到了那处石洞前。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那时下了一场她平生所见最大的暴雨，电闪雷鸣，水流如注，雨幕厚实得仿佛人都要喘不过气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雷劈的关系，转天玉竹和爹上山，就发现这里山石崩裂，开了一个大口子，里面黑漆漆的，是一个深邃的石洞。
他们进去看了，发现有一旺池水。水面广阔，一直通向深处，好似没有尽头。借着洞□□进来的光，他们看到一侧石壁上凸出来一块巨石，像把剑一样横在他们头顶。上面刻着什么，但玉竹并不认得。
“浊骨。”他爹这样说道。后来回家，她到书室里翻出了一本古书，才知道那是上古时期的文字。这里是浊骨池，仙人渡妖之所。书上说浊骨池水源出仙山，水域广阔，水系分支在山间纵横交错，有如织网。不过不想到了大凉山这样的偏远之处，它竟也依然存在。
发现一处埋没的遗迹，本来也算不上多大的事。但那天他们在发现池水的同时，也发现了池水里的一个异物。玉竹还记得自己最初听到水面上传来的声音时，浑身汗毛直竖的惊恐。那是一声细细的“啊——”，轻盈、空灵，就像魅惑的女鬼在呼唤。玉竹定睛看去，黑漆漆的水面上漂着一个头颅，长长的黑发披散着，旁边还有一只小巧的手。她一跳就躲到了爹的身后，埋头闭眼，拽紧了他的袖子。
爹安慰着她，赶紧往洞口退去。在离开石洞前，不知是因为好奇还是担心，她竟大着胆子又瞧了女鬼那边一眼。女鬼并没有冲出水面来追，她只是一动不动地漂在那里，就仿佛水面是石块，将她困住了一样。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不知是不是错觉，玉竹觉着那里面好似透着一股失望。
不久，爹便从镇上找来了一位散仙人。散仙人是游走于江湖的仙人，他们不受仙山约束，拿钱办事，但同样也降妖伏魔、为民除害。普通百姓是几乎没可能找着仙山的仙人的，所以遇着什么事，都是请散仙人来帮忙。散仙人个性不一，有的驻守一方，有的浪迹漂泊。不过大凉山附近并没有散仙人常驻，爹在镇上碰上这一位，是一种运气。
玉竹随着爹和散仙人回了石洞，水面上的女鬼还在原处，没有动弹。“妖孽。”散仙人打了个响嗝，醉醺醺地断定。他身宽体阔，须发如针，红彤彤的脸盘上，醉意开始混杂起了怒气。他来这里，没要爹的钱，只让爹给他买了一坛子好酒。现在坛子还在他手上，里面晃荡着最后的残留。他抬手仰头，将它一饮而尽。
“是妖吗？确定不是人吧，仙人？”爹在一旁谨慎地问道。
“妖孽无疑！”散仙人一甩手，坛子撞上一旁的石壁，脆响碎裂。他拔出身后的长剑，纵身一跃，人便踏着剑悬在了半空。玉竹第一次见这番情景，惊得张大了嘴巴。
散仙人开始凝神聚气。他脚下的剑慢慢倾斜，剑尖直指水中女鬼。环绕着他，十几支气剑凝聚而成，均排列同向。他身子一抖，手臂一挥，气剑呼啸刺下，形一模一样。玉竹定了定神，细细地打量她了一番。她有一张凹凸不平的脸，好似脸上覆了一层皱巴巴的面皮。玉竹不知那是烧伤留下的痕迹还是其它什么，不过她那只手却显得非常水润光滑。
她看起来还像个小女孩，小小的嘴，大大的眼，亮亮的眼睛扑闪着，好似透露着某种期待。她也许并没有恶意，玉竹感到放松了些，但同时也想着，自己是否要赶紧回去告诉她爹，她又出现了。
“你是谁？”玉竹也不知为何自己就向她问出了话。女鬼回应着她，微微张嘴，又是一声“啊——”，同样细微，但却比之前低沉了些。也许她根本不会说话吧。她想着，同时也想起了之前散仙人的剑。
他把她打入了池底，可她现在却又出来了。告诉爹她再次出现，不过就是再找位散仙人来，再一次把她打入池底吧。可若是她还会出来，那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其实仔细瞧瞧，她看起来倒也没那么可怕。不是说妖也不全都会害人吗？就是书上也有这样的记载。玉竹伸手摸进腰篓，拿了一个之前采摘的野果。“果子——”她冲她说，用手在嘴边比划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扔了出去。
女鬼小手一扬，在空中接住了果子。玉竹看到她好奇地瞅瞅果子，然后又看看她，接着凑着闻了一闻，这才张嘴咬了一口。汁液滑下她的嘴角，女鬼冲着玉竹笑了起来。玉竹没有想到，那笑容看起来竟有股甜丝丝的味道。
这之后，她又来看了她两回。她漂在水面上，一直都没有变化。她扔给她果子，她就吃，吃完便冲她笑。她心里觉着不再怕了，于是也跟着笑了。
夏天结束的时候，洞里来了个仙人。玉竹入洞的时候，一度曾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了。
那是一个美得让人无法直视的男子，身形颀长，发黑如墨，雪白的长衣有如云雾般覆身。
她怔怔地站着，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才想到，自己不该这么露骨地看一个陌生的男子——女儿家这样做不仅无礼，而且也会显得粗俗。她赶紧低下了头，心头小鹿乱撞。犹豫了片刻，她想了想，于是走上了前去。
“可是仙人到访？”玉竹垂着头，小声询问，同时瞅了一眼水面上的人儿。她还是原样漂着，长发铺展水面，眼睛亮闪闪地眨着。
男子站在池边，遥望平静的池水。对于她的到来，似乎并无惊讶。“是，我为她而来。”他静静地告诉她说，然后将视线转向了她，“你呢？”
“我？”玉竹小心地抬眼偷瞄，心里一阵紧张。他的声音温润而又优雅，但却不知，他为她来此的意图为何。“我给她带几个果子。”她说，从腰篓里掏出了野果，“她似乎蛮喜欢吃的，所以，我陪她一起吃。”
男子淡淡地笑了。“你一定是个好心肠的姑娘。”他叹道，从容而赞许。玉竹感到了一丝丝放松，于是害羞地眨眼，喜滋滋地露出了笑容。
“仙人，她是妖吗？应该，不会害人吧？”玉竹问道。这是她心里一直挂念的问题，若是能得到仙人的肯定答复，瞒着爹没说她再次出现这回事，她也就不用再继续感到愧疚了。
“不，她不是妖。”仙人淡然地回答，同时，一缕微风拂过了水面，翻起片片鳞波，撩起了水中人儿的发丝。玉竹宽心地笑了。她看向池中的女孩，此刻打心底里为她感到高兴。
“既然如此，她为何一直漂在水里，不出来呢？”玉竹接着问道。
“她被困住了。”仙人回答，“但不碍事，我现在就救她出来。”他说着，目光移回玉竹身上，并停留了下来。玉竹感受到了一种期待，她羞怯地缩了缩身子，又有点紧张了起来。她听着心跳，等待仙人说话。
“不知她出来以后，姑娘可愿代为照顾？”他开口，原来是询问她代劳后事的意愿。
玉竹笑了。既不是妖怪，自然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虽然面相上瞧着叫人觉着害怕了些，可也不过就是个娇小的女娃，怕是还没有她大。要真救出来，带回家去，倒也能做她的妹妹。想来，爹应该也不会抗拒。
“愿意。”玉竹脆声应下，对仙人露出了甜美的笑颜。
“好。”仙人颔首，暖暖地一笑。那笑一出，洞中瞬间好似霞光辉照，琴曲悠扬。“你先出去吧。”他对她嘱咐道，“我救她，要费一番气力，这期间，你若在旁，恐会被波及受伤。你在洞外候着，无论发生什么，切记，莫要进洞来。事后，她定会出去与你会合的。”
玉竹仰头看他，明了地点了点头。她走出洞去，这之后，山中骤然群鸟惊起，接着，便地动山摇。玉竹吓了一跳，眼看碎石扑腾着滚落山涧，耳旁响起骇人的沉闷巨响。那响声，仿若从大山深处撕裂而出，拉扯着，好似要将眼前的山体一分两半。玉竹紧紧抱住了洞外的一棵老树，不久，便见石洞洞口有如龙吐水般喷出了一股激流。
一切平静下来之后，等了一会儿，玉竹便见一个女孩儿走出了洞口。她皮肤白皙，身形苗条，长发披肩，一/丝/不/挂，浑身上下都湿淋淋地滴着水。
她的脸狰狞地爬满伤疤，红中透黑，黑中泛青，就好像整张脸都被人揭过了一层皮似的。不过她的嘴和眼睛还是漂亮的，那眼中的神采，单纯而真切。也不知在她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想来，也该是让人心痛的惨事。玉竹脱下外衣，上前为她罩好。女孩见着了她，于是甜甜地笑了。
仙人没有出来。玉竹困惑地瞅了瞅洞口，小心地走了进去。洞内，乱石林立，一片狼藉。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本来横在头顶的凸石被生生切断，落入了水中。池水淹没了大半的石刻，其它地方也都沾着水，洞内到处都湿嗒嗒的，阴沉晦暗。阴影里，哪儿也不见仙人的踪影，也没有任何活物的迹象。此刻，这个石洞看起来就像是一片被遗弃的鬼影废墟，阴森可怖。
玉竹捂着胸口，闪出了石洞。她领着女孩回了家，和爹说了一遍自己的经历。爹看了看女孩，显得有点为难，不过最终还是同意她留了下来。
玉竹为女孩擦身子，换衣服，同时思量着该给她取个怎样的好名字。当她开始为她梳头的时候，她已有了主意。脑中闪现的那个名字让她很满意，她开心地浅笑，同时也想起了洞中那位不辞而别的仙人。
玉竹想着，渐渐地，感觉困惑了起来。笑容从她脸上褪去，她发觉到，自己竟想不起仙人的模样来了。她记得他的美，但却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他眼眉的形状。他的脸是尖是圆，嘴唇是厚是薄？她不解地摇头，不知何故，脑海中拼凑那些画面就是困难重重，仿佛去掬一捧映在流水里破碎的倒影。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的记性何时差到了这种程度？玉竹有些恼火，更有些失落。她叹了口气，想着也许以后还会有幸再见一面吧。若真有这样的机会，到了那时，她定要将他的容貌好好记下，真真切切，再不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