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神色笃定,玉啄骨已经不知道自己还可不可以相信自己了。她低下头,查看自己的身子。什么都没有,她什么都没有看见——
岳长明快步朝她走来,玉啄骨抬头,只见闪光的灵气突然强行插入,撬开她的皮肤,钻入她的头骨。岳长明伸指按压着她的额头,正在将灵气逼入她体内。她的身体像触电一般抖了起来。
有什么从后面冲了上来,张开巨口将她和灵气一起吞了下去。黑暗,世界在眼前罩上了黑暗的面纱,但却依然看得清轮廓。月光像流动的泥浆,薄云像鬼手的长爪,暗影如尖刀,在山巅与远方的大地上划出裂痕,师父的脸像擦了一层暗色的颜料,棱角分明,狰狞可怖。
饥渴,她感到了难以抑制的饥渴,再不是以前那种能藏在心底的渴求,她想大口地吮吸,大口地咀嚼……她想呐喊,她想冲破束缚。身子开始畅快淋漓地改变,可是,当她看到变长的手脚,如蛇般柔软可以弯曲的手指,她依然震惊了。这是她?她不敢相信,同时也害怕着。
脚下高台的石板碎裂了,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然发生。那是来自她的力量,她不懂她是怎么做到的,而紧随而来的一幕,是被她的双臂扬起的两块碎裂的石板,两面夹击着朝师父站立的地方撞去。
他躲开了,快速飞起悬到了半空。石板相撞,碎成粉末,她为他松口气的同时,也意识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鲜活气息。那是一种让她无比渴求的气息,银亮、纯粹,像野狼渴求鲜血那般,那种萦绕不去的诱惑撞击着她的神经,让她再次看到自己伸出了异变的双手。
高台完全陷落,无数残骸像失去了支撑的人群般无助地跌落悬崖。一阵浓稠的粉末当头洒落,她的身子僵住了,但很快如枯木逢春般,有东西冲破她僵硬的躯壳,从双臂处自由钻出,呼啸着直冲岳长明而去。
那是两条无形的暗影,变化着样子,一会儿看起来像翅膀,一会儿看起来又像藤曼。最后,其中一条变成了兽爪,撕下了岳长明胳膊上的一块血肉。鲜血飞溅落入风中,玉啄骨发现自己将肉急不可耐地塞入了嘴里,一阵恐慌袭来,接着她又将嚼了一半的肉块吐出。
血浸润了她胸口的白衣,她看到一片深黑,让她眩晕,就像她下方的深渊。“你不是中了妖毒,你是妖!”她听到遥远模糊的声音传来,抬头看去,银亮环绕着的师父如临大敌般瞪大了双眼,从身上掏出了药丸。
那种药丸她见过的,它们只有小小的几粒,但却能幻化出千粒万粒……千丹噬,一击能将妖物连同妖毒一起消解殆尽。她是妖?为什么?无论如何,她躲不掉了。死亡的白光袭来,新生的黑影在她眼前如阳光下的露水般蒸发,她的身体被刺中就像箭中靶心,一切都在坠落,一切都在消失,直到她跌到一张通红的巨网上。
火烧了起来,带着刺鼻的焦味。她被托住了,环顾四周,她看见巨网上被砸通了几个洞,银白的泉涌喷薄而出。她的身子像被滋润了一样,在消解中又慢慢塑形。洞口像会自然痊愈的伤口般闭合,而她却在泉水的洗礼下不自觉地扯住了身后的网帘,好想将它撕裂,让甘泉的汪洋涌出。
“不要——”一个声音悄悄地说,她不知道它来自哪里,但眼前却出现了醉逍遥微醺但却严肃的脸。“你会死的。”他对她说。玉啄骨停下了手,越过他往他身后看去,仿佛是一千里之外,千丹噬激起的耀眼白光依然在闪耀,而岳长明在白光之后,一只手涓流般淌着血,另一只手伸入胸前衣襟,又掏出了几粒丹丸。他的神情紧张又惊恐,仿佛正对他眼前发生的事不敢相信。
像浮上通道一般,她再次看见了月光、高山、大地,它们一会儿鲜明如常,一会儿又暗沉如铁。她难过、悲伤、惊恐、不知所措,看到自己不成形的躯壳,看到师父手中将要射出的第二波千丹噬,于是掉头冲向了苍苔峰下的深渊。
疾风拍打她破烂的衣衫,瀑布的水声忽远忽近,就像有人在断断续续掐她的耳朵。嶙峋的山石向她扑面而来,她赶紧调转方向,紧贴山腰突现的密林继续往下。她不知道飞了多久,筋疲力尽,最后撞向了地面,残破的身子在地上翻滚了几圈,被灌木勾挂,被尖石戳撞,最后以一种扭曲的角度趴到了一滩化雪沉积的积水旁。
失去意识后的时间仿佛只有弹指一瞬,玉啄骨再次睁眼的时候,月光已消逝了踪影。林子里漆黑一片,抬头能从树枝间看到冰冷的星辰。她挣扎着挪动身子,下巴扎进了雪水里。她张了张嘴,让水灌入口中,喝下了一些。
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玉啄骨辨别不出它的样子,像是狐狸,又像是狼,唯一能让她确认的,是那双闪着寒光的眼睛,渗出嗜血的贪婪,让她后背一阵紧绷,泛起凉意。她是它眼中的猎物,她只需一瞥就明白了。她一动不动地半趴在水里,警惕它下一步会有什么样的动作。
它跳过来了,尖利的长牙直逼她的咽喉。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她翻身一把箍住了它,黑影又从她身体里蹿出,缠住那发狂野兽的身体,收紧、勒死,但她还是感受到了脖颈处被撕裂的剧痛,以及像被注入毒素似的一阵麻痹。
它在吸食她的生命,它觊觎她体内的力量,尽管破碎,但却依然强力,让它奋不顾身地扑上前来。在它的挣扎下,玉啄骨在潮湿的泥地里不停打滚,直到那匹野兽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一口咬上了它的皮毛。黑雾从它的依然温热的尸体深处荡出,她感觉到它们慢慢汇聚,被她吸入了口中。那种满足的感觉让她惬意,她闭上了眼,但下一刻,她就扔掉了那具兽尸,惶恐地倒退,挪蹭地撞到了一棵树上。
妖——她居然想吸食妖毒,她居然在吸食妖毒!玉啄骨抬手,看自己异变的手掌。她扯自己的手指,希望那只是附在自己身上的异物,但不管她怎么抓挠,都徒劳无益。
她哭了出来,后脑不停地撞着身后的大树,不停地撞,直到自己麻木,再也无力继续。妖尸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她,她无法忍受,于是返身抱着树干站了起来,然后一点一点拉着树杈,把自己吊上了树去。
藏在空条条的缠绕的树枝间,她好像有了一丝安稳的感觉。玉啄骨缩紧身子,啜泣着埋起了头。会有人来找她吗?他们又是否会杀她?她不知道,她也不想去想。就这样待一会儿吧,就这样休息吧,什么都不要管了,什么都与她无关……那该多好。
也许一切都是噩梦。待她再次睁眼,慢慢抬头,她看见了明媚阳光下点缀着残雪的灰绿密林。多美,看,也许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玉啄骨对自己微笑,回头,见到包裹着自己弯曲的一整片树枝,枝丫如同长指甲一般在空气中挠搔,一个没稳住,吓得从树上掉了下去。
妖林,她在妖林里,她终于清醒地意识到。昨晚被她勒死的妖尸还在积水边,但看起来皮包骨头,不知为何皮毛软软地塌陷下去,就像内里已被掏空。
玉啄骨抬头看去,面前的大树长出了新叶,嫩绿的枝条在寒风中摇晃,有如梦幻。妖,原来还有树妖——她打着抖,踉跄地起身,想要远离,但大树却在她眼前摇了摇身子,然后轻柔地伸出枝干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让我走,不然小心我砍了你。”玉啄骨威胁说,伸手折断了枝干上一根细嫩的枝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