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哦”了一声,道:“你会中三丫头的计?”语气里充满疑问,意似不信。
邵盈低着头,向前膝行几步道:“母亲,我开始也是不信的,以为这丫头只是个书呆子罢了,便是存了小视之心,所以中了这丫头的套子,那徐公子先前已经遇到了那丫头,不知为甚,被那丫头迷昏了,她又诱我与蔡妹妹去寻那徐公子,结果……”
徐氏把身子微微靠在椅上,蹙着眉,敛着眼,道:“她有这等手段,早做什么去了?”还是不太相信的。
邵盈叹了口气道:“人都是逼出来的,这丫头其实是个厉害的,她对我们二房……”
“二房怎么了?”徐氏听了这话,心中一动,难不成是被后沈氏在捣鬼?
邵盈顿了顿,等着徐氏把这话咀嚼了会儿子,才轻轻道:“那日我去佰儿书房,见他正看一些书,问他哪里来的,他说是二姐姐借给他的……那些书……”
徐氏本来地靠着床榻,听了这话,忽地站了起来,道:“你说什么?”声音已然带了厉色,邵佰是她命根子,也是她这辈子唯一的希望,更是她这灰暗无边的生命中唯一的亮色。
邵盈仿佛被吓着了似的道:“我见了那些书,似乎……”
徐氏忽然高声道“桃儿”,桃儿战战兢兢走了进来,徐氏道:“把那披风拿来。”桃儿听了,诧异地望了邵盈一眼,却见邵盈低着头,慢慢站了起来,见桃儿望她,微微颔首,桃儿顿时放了心,回到内室拿了个披风,给徐氏套上,徐氏一言不发,向外走去。
桃儿紧随其后,外面几个丫头婆子面面相觑,邵盈则悄不作声地跟在徐氏后面,邵佰的书房虽然是外院,却是离内院最近的一处院落,自是徐氏为儿子精心挑选的所在,徐氏由于是走惯了的,脚步极快,大约一盏茶功夫已然进了门,门口守着小厮见二太太来了,跪下请安,忽然又见二小姐,吓了一跳,忙忙回避了。
徐氏连理都不理,一言不发,一阵风似的往儿子书房赶,刚进垂花门,门外的两个婆子见了夫人,正要呼唤,见徐氏一摆手,忙住口,徐氏放轻了脚步,一步步走向正房,掀开帘子,邵佰身边的大丫头萍儿正站在那里,正给邵佰整理书籍,见了徐氏,正要行礼,却见徐氏摆了摆手,又一言不发,也不敢出声,徐氏踮起脚,见儿子正坐在案几前,秉着书,聚精会神地观瞧。
徐氏不由下脚步,这案几迎着窗外的阳光,淡淡地洒在童子如玉的脸上,旁边插着梅花朵朵,映得儿子越发唇红齿白,便宛若他年轻时候的摸样,徐氏的心忽然搅了搅,想起当年她第一次见他的样子,英武逼人,少年英雄,当她得知她要嫁给他时候,那颗少女的心欢悦得眩晕过去……
后来才知道,她的欢悦不是他的,一个死了的女人在他心里遮挡了所有一切,留下的只不过是一个躯壳,她和这个躯壳生了个儿子,而这个躯壳又跟那个长得象那个女人的阎姨娘过起了恩恩爱爱的夫妻生涯,而她,只不过对阎姨娘青楼身份说到了几句,便被他扔到冷宫再也不得见面……
不是没有委屈过,正经尚书家的千金小姐,在他心里还不如一个下jian女子,也不是没有抱怨过,好歹她是正房夫人,总要给她留些脸面,可是委屈着委屈着,也就习惯了,也麻木了,此后的生涯里,挑拨姨娘们的明争暗斗,与大嫂的勾心斗角,竟成了生命中唯一乐趣,而儿子,却是她尽力守护的唯一一块净土,而如果有人胆敢……
徐氏一个箭步,抄起了邵佰手中的书,拿开页面一瞧,好歹也是千金小姐,虽然算不得才女,字还是认得,上面三个字“西厢记”,翻开一看,里面娟秀而陌生的字迹,居然还有插图,那女子坐在桃花树下,有个男人正给她簪花,面容全是暧昧的笑容,便仿佛他与阎姨娘你侬我侬的样子……
徐氏气得浑身发抖,因为太过愤怒,反而说不出话来,只拿着那书,瞪着儿子。
邵佰知道不好,缓缓跪下了,道了声:“母亲,这书……我是想温习诗词来着……”这话说到最后没有了底气,他虽然十一二岁,人事上不懂,但是看着书,也知道个大概,情窦初开,自然迷了进去,见母亲陡然进来,又是那副摸样,未免战战兢兢。
徐氏有无数话想对儿子说,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沉默许久方道:“你怎么不温书?”
“我……母亲……”邵佰颇有做坏事被抓住的尴尬,一时不知道怎么好,只好低下头。
“佰儿不是说将来要考状元,给母亲争个凤冠霞帔的诰命来?”徐氏的话十分温柔,丝毫不见怒气,越发这样,却越发诡异,让人无端打个冷战——这话也是邵佰常说的,她念念在心的——他的诰命她不稀罕,因为他想给的,是那个死了的女人,她想要的,是她自己儿子挣的。
邵佰也觉得不好,只跪着低着头道:“母亲,儿子知道错了,儿子现在就温书,您……别难过。”他虽然小,却也知道父母之间的状况,那些承诺便是不忿,更是对父亲偏宠一个jian妾的不甘,如今自己不务正业,确实让母亲伤心了,于是跪着向前几步道:“母亲,儿子再也不看这些,儿子会努力用功的……”
徐氏瞪着儿子许久,忽然点头道:“我信佰儿。”顿了顿,又尽力放缓了语气问道:“三姐姐还借你什么书了?”语气这么温柔和顺,邵佰却是知道母亲手段的,忙要摇头道:“没有了,就这一本,母亲,你千万不要怪三姐姐,是儿子想要借的……”
徐氏忽然一笑道:“怎么会,不过看了本诗词罢了,只是佰儿如今正是举业时刻,看这些书未免分心,我先给你守着,待你中了举,再还给你……”
“真的?”邵佰没想到母亲如此大度,兴奋地抬起头。
徐氏慈爱地抚摸着童子的发髻,和蔼可亲地道:“当然是真的。”
桃儿听了这话,忽然毛骨悚然,远远藐了邵盈一眼,却见邵盈面上波澜不惊,低垂着头,摒弃敛手,站在房间里的角落里,连同身形都与那影子融为一体,渺渺间看不清摸样……
徐氏茫茫地从儿子书房走了出来,桃儿与邵盈紧紧跟随其后,见她也不是向自己院子走去,只是这儿信步走着,七拐八拐,竟走到了天澜园门口,抬头见是自家花园,也进去了,看着满目的姹紫嫣红,愣了半晌,忽然拿着那书道:“你说她弄谁不好……”便戛然而止。
邵盈与桃儿都不敢说话,只战战兢兢站在徐氏身后,因为走得急,除了桃儿,身边的丫头婆子竟一个也没带,时常能宽慰徐氏的两个心腹嬷嬷也不在,没人做引子,桃儿只剩下发抖的份儿,只有自己先开口了,忖了忖道:“母亲也别太伤心,三丫头恐怕也是无意……”
徐氏忽然冷哼一声道:“方才你还说中了她的圈套,如今又说她无意,黑黑白白里里外外你倒是做了个齐全!”邵盈见了这话,不敢说话了,只站在哪里,大气都不敢喘。
三人就这这样站了许久,徐氏的愤怒终于可以化作思绪的时候,藐了桃儿一眼,桃儿知晓主子有话与二小姐说,忙徐徐退下,一时只剩下了两人,徐氏忽然斥道:“邵盈,你好手段!”
邵盈听了这话,脸色一白,忙噗通跪下,道:“母亲在说什么,盈儿不懂。”
徐氏冷哼道:“这么多年,我还看不透你吗?定是你觉得三丫头是你婚事妨碍,便设定了借刀杀人之计,是也不是?”
邵盈的心仿佛要跳出腔外,只是于此生死时刻,越发要冷静下来,否则让嫡母看出破绽,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了!因此在袖子里用力掐着自己的手,直到指甲掐出血来,才让她缓了心绪,定了定神,徐徐道:“母亲这可真真冤枉盈儿了,盈儿虽然不堪,断断没有陷害自己弟弟的道理,即使黑了良心,也断断不会自个儿陷害自个儿的道理,那徐公子早已心许三丫头,意想里自己本来无份的,那次去徐府,也只是做个陪衬罢了,哪里会料到最后……”
“你怎知徐公子心许三丫头?”徐氏皱了眉。
“是这样的,母亲……”邵盈突然住口,欲言又止。
“快说!”徐氏轻轻呵斥道。
“我的丫头那次在庙里碰见三丫头与徐公子……”
“哦?三丫头居然这么不知礼节了?”
邵盈不敢接口,半晌才道:“其实也不是刻意碰见,乃是那丫头的一个表亲,在军爷那边做小厮,有次发现了一根金簪,上面刻着三丫头的名号,那丫头不敢瞒着我,跟我来说,我怕他们有不才之事,污了咱们王府的名头,便让那小厮盯着那军爷,熟料竟看到三丫头跟那军爷要私会之时,无意中碰到了徐公子,便有了这段……”
徐氏脑袋“嗡”地一声,道:“军爷?哪个军爷?三丫头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