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晓微明,透着月影儿,邵素悉悉索索从土炕上爬了起来,她住的茅屋就在厨房不远处,先是去柴房抱了一堆柴木,走道灶房上,用火石点燃了一根,轻轻送到灶膛里,推举着那团扇,再加一根……
一会儿灶火已经升起来了,邵素的脸却被熏的黑乎乎的,可是她并不在乎,只低着头把那灶膛一遍遍清理,不久厨娘们来上差,见邵素那摸样,都抿嘴笑,自从听说李管事让邵素来了之后,她们便心照不宣地把邵素隔离起来,寻常都不与她搭理,因她不言不语,因此得了个“灶丫头”的绰号……
太阳高照的时候,宋婆子才来,眼见邵素已经弄好了,撇了撇嘴,正要说话,忽听张嫂叫她,进了大厨房,见张嫂刚掌完勺擦手,见宋婆子进来,左右无人,才悄声道:“我说,你也别太作,你把这所有都推给她干,弄不好还又打又骂的,我瞧着你不是个不知事的,凭那丫头的摸样,还不知怎么着呢,你就不怕她秋后算账?”
“嗤”宋婆子嘿嘿一声道:“你道是我懒得管吗?自然是有人出了银子的。”说着,伸出两根指头。
张嫂脸上色变,道:“又是他?”顿了顿叹了口气道:“一个又一个的,真是作孽啊。”
宋婆子哼了一声道:“做什么孽,这是命,谁让这些丫头都是穷鬼命,活该被祸害!”说着,甩了甩帕子走了出去,见不远处邵素正在望着那灶火发呆,想到方才张嫂那情形,还不知是这丫头告了什么状,心中愤恨,走过去捡起一根柴木劈头盖脸地打下去,一边道:“我让你说,我让你说……”邵素也不躲避,只低着头,任由她扑打……
旁人倒是看不下去了,几个厨娘忙过去把宋婆子拉开,一个厨娘见邵素不言不语的,心里十分怜悯,俯□子拉着邵素出了厨房,躲到偏僻处给她擦了擦脸,道:“宋婆子是个疯的,你刚来不知道,以后就好了,小孩子家家的,怪可怜的。”
邵素低着头不说话,那厨娘见邵素不哭不闹,心道原来是个傻得,叹了口气,摇摇头走开了。
邵素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阳光底下,许久许久,她忽然想起有一日,自己也这样站在日影下,望着场地上那一红一青的身影,心里惴惴着,怨恨着,不满着,却自卑着,那还可以撒娇任性与爱恨的岁月,憋住泪装出坚强的摸样就觉得自己了不起……
她忽然苦笑了笑,那个时候还有泪,是因为二姐在青花营,文媛正拉着她的手,那个人还在爱,所有的矫情都可以化作索取温暖与依靠的方式,而现在,她伸出手,看着黑乎乎的手指,太阳底下那孤单影支的倒影,当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了的时候,原来是哭不出来的……
眼泪是流给爱你的人看的……
当那些都没有了的时候……
原来原来是哭不出来的……
邵素踉跄了两步,靠在屋檐下,看着太阳的影子,静谧的正午,飘洒着秋日独有的天高日远,为她而死的姨娘,心存怜惜的主母,临终托付的大姐,为其献身的二姐,殷殷相帮的文媛,和那,一直一直,用尽全力爱她,照顾她的,男人……
在他们的付出里,她一直一直都在自私而懦弱地支付着,逃避着,矫情着……直到有一天身临万丈深渊,再也没有人可以替她遮风挡雨,再也没有温暖可以让她依靠,再也没有人视“素儿”如宝如珠,她便再也没有资格……流眼泪。
邵素缓缓闭上眼,又睁开,裂开嘴笑了笑,额头上的疼痛隐隐传来,可她仿佛甘心这样的疼痛,也不去擦拭,一步步走回厨房,余家老夫妇还在困窘里挣扎,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救命之恩何以为报?她邵素此后不管生或者死,不管对还是错,却再也不会,再也不会,让生命里的温暖随手飘过!
厨房里的厨娘们都吃了饭,闲着正磨牙,见邵素走了进来,对望一眼,停了话头,邵素低着头,把锅里的残羹冷炙盛在碗里,时间长了,凉凉的荤汤并不好喝,可是她却吃得很香,宋婆子正在旁边剔牙,见这丫头挨了打还能吃的津津有味,“呸”地一声在地上吐了口痰,正要张口说话,忽然又止住了口,扭过脸去。
夕阳西下,主子们吃了夕食,厨娘们也算完了差,剩下邵素收拾完后,回了茅屋,跟她同屋的丫头叫秀玉,虽然也是粗使,却是夫人院子里,与邵素的身份大大不同,可小丫头许是年纪小的缘故,并以此为势,常与邵素说话谈笑,邵素虽然不爱说话,时间长了也搭上一两句,后来听说秀玉会些绣功,每日下了差便跟着其学绣功,只是秀玉的功夫不过是皮毛,她学得自然是皮毛里的皮毛,不过她并不以为意,前半辈子浪费了太多时间,亡羊补牢,也算补偿。
这日正绣好了一个荷包,正忖度能卖多少铜钱,忽见一个小丫头在门外“蹬蹬”敲门,秀玉打开门,那丫头向里看了看,见邵素站在那里,指着邵素道:“夫人找你哩,你跟我来。”
邵素皱了皱眉,现下已经戌时,这么晚找自己有什么事?可是既然主子有话,她只得跟着那丫头出了厨房的院子,七拐八拐,穿过好几厅堂,走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竟还没有到,邵素停住脚步道:“请问姐姐,这要去哪儿?”
那小丫头回身拉着她道:“让你来就来,难不成还坑了你不成,自然是有好事的,这就到了,说着,拉着她进了一个院门,邵素脚步刚跨进这门,只听”咣当”一声,那门被死死关住,抬眼望去,见院子十分阔大,月光下,地上一片断枝残叶,似多年无人居住,院中有口枯井,旁边还有锄头铁锨等农物,冷风瑟瑟,吹得人心寒。
邵素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却没有动。
果然,从院子角落的影壁后闪出一个人来,正是那日见过的李管事。
邵素静静望着他,不说话。
那李管事仗着自己是主子的姻亲,曾经设计糟蹋过很多闺女,倒是没见过这样的,不羞不怯,不哭不闹不跑,甚至也不逢迎,只冷冷站在那里,让清辉撒下一片清影,不由愣了楞,随即笑道:“你就是江上老余家捡来的闺女?”
邵素不答,却向门口退了一步。
李管事见她如此,以为怕了自己,终于放了心,连走上前,对邵素道:“我在这丁家比老爷说话都管用,你若是跟了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说着,捏着邵素的脸道:“如何?”那张猥琐的嘴就要凑了过来。
邵素又向后退了一步。
李管事见她不答应也不拒绝,以为她是害羞,yin笑一声道:“你别怕,明天我让给你出头,把那臭婆子打个烂死,给你出气……如何?”说着又向前一步,伸手要搂邵素。
邵素忽地一转身,转到李管事的背后,李管事没想到她速度这么快,惊异地转过了道:“小娘子好快的手脚啊,嘿嘿,不过你再快又如何?只要在这丁家,你就逃不出我的手心里去!”
说着,伸手要抓邵素,却听邵素忽然开口道:“且慢。”
李管事没想到这哑巴似的丫头忽然开口,顿了顿,道:“什么?”
“李管事,你一共这么做了几个?”邵素淡淡相询,仿佛在问他“吃了几顿饭”一般。
李管事眼珠转了转,嘿嘿笑道:“你这小娘儿,还没被我摸上手,却吃起醋来,那些识相的都活得舒服着哩……”说着,变了脸色,恶狠狠道:“至于那些不识抬举的东西,本来就是jian命,死了活了谁知道?嘿嘿……”
“哦……”邵素忽然抬起头来,笑得十分诡异,道:“她们都死了吗?”
李管事见这样的弱质娇女,也不怕什么,森然笑道:“你管那么多干嘛?难不成想替她们伸冤不成。”说着,再也耐不住,便扑了上来。
邵素不闪不避,被他搂个正着,他腹中正上火,忙摸着那脸乱亲,口里正:“宝贝亲亲的乱叫”,忽见邵素推着他一步步靠墙,哈哈一笑道:“宝贝,你倒是个知趣的……”话音刚落,忽觉脚下踩着硬物,后脑勺剧痛,眼前一黑,噗通倒地。
邵素低下头,把那插在后颈的锄头用力拔出,伸手在尸体身上掏摸了半晌,又拖着尸体到了那枯井边,低头望着那枯井井底,见其深幽不见底处,上下着力,把那尸体推到了井里,耳听“噗通”一声,便生息不再。
又转过身,俯□捡起土堆,一点点洒在那蜿蜒的血迹里,混合成一片,踏上枝叶,便再也不见半点痕迹。
做完这一切,邵素拍了拍手,月色正明,清辉一片,回身望了望枯井,比照着血迹斑斑的双手,恐怕自己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变成如此摸样——这样一个可利落地杀人,冷静地毁尸的邵素,或者,从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娇弱王府三小姐早该死了,现在,她是邵素,连人都会杀的,邵素。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