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七的长平城被笼罩在喜气之中,而城外车辇里端坐的苏岚却脸色不善。她在前一日夜里即陪着五王爷纳兰珩到了京兆三郡之一的扶风郡上,作为先遣使迎接抵京的司徒岩若一行。
见得苏岚一脸的不豫,相对而坐的纳兰珩笑着道:“你且笑笑,这般样子,不像是迎接,倒像是等着给人家报丧。”
“喏,我知道。”苏岚和纳兰珩私交倒是不错,对于这位一心跟随纳兰瑞的王爷也是颇有好感,“不过是昨夜睡得不大好。”
“齐国那位何时到?”纳兰珩见她不再说话,只得胡乱寻个话题与她继续闲聊。
“昨儿说是初九吧,估计今日六爷和郑彧也该到雍州了。”苏岚缓缓地道,“说来,鸿胪寺此刻怕是严阵以待了。”
纳兰珩看着苏岚那张好看的有些不真实的脸,动了动嘴,却还是没有开口。
“殿下担心我?”苏岚察言观色的本事炉火纯青,如何不知道纳兰珩那犹豫着没有说出的意思,“食君之禄,自然忠君之事。至于我心里如何百转千回,都不重要。”
“隐之。”纳兰珩亦是叹了口气,复又微微一笑,看向苏岚的眼光里多了几分不自知的怜惜。
苏岚瞧他这神情,倒是觉得好笑,对他摆了摆手,道:“快把你这眼神收起来,真是叫我浑身难受。”
“报!车驾已到十里外!”远处斥候摇旗呐喊,打断了纳兰珩才脱出口的话音,两人亦不再闲聊,只是理了理平整的袖口领口,走下车辇,站在早就搭好的帷帐下静候。
“司徒岩若是何等人?”纳兰珩远远见那紫金二色的周国皇室旗幡,低声问苏岚。
“蛇蝎美人。”苏岚眼光亦落在那远处扬起的尘土,语意里染了几分笑意,“美如春园,风流不羁,实则心狠手辣。”
纳兰珩几不可闻地叹息出声,苏岚却是扯了几分笑意道:“即可便能见着真人了,你却担心起来了,还真是多余。此人不会给你难堪的,放心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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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种人,自令立身之处成风光。看着司徒岩若从车辇重重帷帐后现身,纳兰珩的脑子里立时就盘旋着这念头。
周人尚紫,皇族服饰皆是明黄为底,饰以紫色纹饰。司徒岩若一袭锦袍,外罩的长裾的宽大袖袍皆是绣着云纹,行走间紫色云纹款款而动,内里的亲王服,胸口飞龙盘旋,犹如行走云端。
因着一半的胡人血统,司徒岩若生来肤白,即使领兵多年,仍旧是玉做容颜,唇色似朱,眼若春水,剔透的琥珀色迎着日光,光华潋滟。发以金冠束在头顶,显得他身姿愈发挺拔,长身玉立。晨光熹微,落在他身上,碎落眼中,却如神堕人间,惑人心魂。
苏岚噙着微笑看他在邵徽的陪伴下,缓缓行来,她对着邵徽浅淡微笑,触到邵徽那柔和眼光时,也不由得发自肺腑的透出几分暖意,衬得笑容都生动许多。
“睿王殿下,远道而来,辛苦了。”纳兰珩虽被司徒岩若那一瞬容色晃了眼,倒也不曾失了心魂,只笑着带着苏岚并礼部、鸿胪寺众人上前去与司徒岩若见礼。
“劳郕王在此迎候。”司徒岩若亦是微笑还礼,姿态风、流,却将那不羁之色尽数收敛,仪态端方,真如浊世之佳公子。
“隐之,别来无恙。”司徒岩若与纳兰珩寒暄几句,便用含笑的一双眼瞧苏岚,嘴角弧度柔和的一塌糊涂。
“殿下。”苏岚却不想理这厮,只是神色平淡地行了个半礼,退回纳兰珩身边,一言不发。
司徒岩若却是不肯放过她,依旧神色温和的近乎殷勤地道:“十二月时见你,到今日不及四月,你便就换了身官服穿,还真要道声恭喜才是。”
“不敢。”苏岚依旧惜字如金,却是不着痕迹地狠狠剜了他几眼。司徒岩若与她熟稔,哪里看不出她心里已是不耐烦之至,便也不再同她玩笑。
纳兰珩倒是微微一笑,道:“睿王远道而来,此处距离京城尚有数十里,不如就此启程,也好早入京城歇息。”
“多谢。”司徒岩若微微一笑,点头答允,脸庞如同春日枝头桃花。
禁军引路,纳兰珩的亲王仪仗当先,周国使团缀在其后,队伍也足足有数里之长。司徒岩若令手下去了车辇上挂着的数重帷帐,他身怀武艺,自不畏寒,便只留一层金丝垂帐,他毫不掩饰地坐在车厢中细细瞧着这楚国京兆风光。
此时正是春耕时节,楚国京兆四周俱是平原沃野,物产丰富,风调雨顺,正和了“长平”这二字。官道平阔,两侧便是农田,农夫见了这车驾亦不惊慌,只是识趣的离了这官道数里,自在耕种。司徒岩若见此景象,心中却是百折千回,也不得不叹,如今天下诸国,楚国之雄,确实不容小视。
楚国的国都长平城,数百年前,便是上清王朝的中京,其地位仅逊于毁于战火的上清旧都长安,远非齐国所占的南京宛平、周国的北京邺都所能相比。端坐车中的司徒岩若亦是不由得挑帘去瞧那长平城的巍巍高墙。
外使入城,为显郑重也为自彰国威,皆由明德门入京。明德门由上清王朝的第十四代君主修筑,耗时数载,所用石料皆为燕地所产青石并花岗岩,经水路运来此地,便是这石料便耗资巨大,却也使得此城墙坚固非常,可抵万钧之力,故而楚国太祖攻克长平一役,亦是惨烈非常,在攻下这城后,楚太祖即定国都于此,从此有楚。
明德门下依仗更显郑重,玄昂并郑铎二位家主代天子亲往迎接,城内朱雀大街上神策军设岗,五步便有一全副武装的甲士,将沸腾的人群拦在身后。
楚周之间关系微妙,百年来更是对峙频频,最近一次便是去年九月两国对峙楚国云关城,江源坐镇高州,而苏岚则与司徒岩若于云关城下鏖战一月有余,高州督军李斌亦是死于此战。此一战后,两国议和,欲重开榷场,却引出了江源勾结司徒岩若诛杀李斌一事,议和便就此叫停。十二月苏岚押解江源回京,这从北疆吹来的罡风,直将纳兰瑞送上帝位,而今亦未曾完全平复。因而,于楚国,司徒岩若确实算不得被欢迎的客人,但京城向来是风云会聚之地,人人对这位容色倾国的周国王爷亦是好奇,这矛盾之中涌上街头,只欲一窥真容。
司徒岩若似有所感,伸出一只手来,缓缓挑开眼前的金丝垂帐。他动作刻意放的轻缓,那只手手指长而骨骼分明,食指上套着一颗祖母绿戒指,衬得手背如玉,却无半分女气,倒叫人觉得华贵万方。只这手一露出来,便叫围观之人赞叹不已。楚国国风开放,女子地位亦不低下,街上行走或是抛头露脸并无禁忌,此时人群之中更是女子颇多,见得司徒岩若若隐若现中缓缓露出的脸更是被勾的激动万分,早将方才还激愤的国仇家恨忘在脑后,更不记得自己闻得开战是咒骂司徒岩若的话语,直将身上的香囊、扇坠一齐往他车辇上丢,惹得车辇周围的周国护卫紧张万分。司徒岩若本人亦是愣了一瞬,才低低道了声:“无妨。”
他早闻楚国由此风俗,女儿家常往俊俏儿郎车驾上丢这等信物,今日一见,倒真是开了眼界,这楚国,确实彪悍,三国之间,周国以悍勇著称,这两相比较,他倒是有些心虚。
当先的车辇中,纳兰珩自然也听见这外头的热闹,不由得苦笑着对苏岚说:“只怕晌午都到不得驿馆了。”
苏岚亦是无奈,叹了口气,颇有些恶狠狠地说:“他当这是勾栏院了吧,哼,我倒是想把他丢去做小婠。”
“你与他,看来熟稔非常,并不似仇人见面。”纳兰珩从外头喧嚣收回眼光,只看着苏岚,缓缓道。
苏岚倒也神色平静,亦是一笑,道:“我与他是少年之交,十二岁便认得他。那时,他还是周国一小小皇子,尚未有如今的权势滔天。”
“但这世上,就是有他这种人,无论身处何处,都自有万千风、流。”苏岚叹了口气,“只是,如今我与他,亦是国仇家恨。”
“家恨?”纳兰珩愣了一瞬,追问道。
苏岚却是冷了颜色,并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