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岚色若冰霜,冷冷地瞧着他,饶是司徒岩若笑容和煦,也难敌她那如霜的眼神,只得端起茶盏,微低下头,似在品鉴。
“我心不甘,情也不愿。”苏岚斜睨他一眼,眼光落在那素色茶汤,“不过,近来我只以为自己已是铁石心肠,难得遇上你还会失态。”
“阿颜,这问题,很好回答。”司徒岩若放下茶盏,复又含笑看她,眼底局促荡然无存,“因为,是我撒开了你的手,想来我也算是这世上第一个舍得撒开你的手的人吧。”
苏岚握住手中茶盏,忽然觉得那渐冷的茶汤,也叫人滚烫难耐。她站起身来,推开二楼的窗,半个身子斜靠在窗棂,面孔隐在烛火深处。
司徒岩若走到她身后,毫不避讳地将自己显露窗前。
“安仁。”苏岚半晌后,缓缓抬头,用一双水做的眼看向司徒岩若,“扎鲁赫乃是我心腹大患。”
“你欲如何?”司徒岩若侧头看她。
“扎鲁赫侵扰我楚国边城多年。”苏岚叹了口气,目光遥遥落在窗外不知名的地方,“盖因楚国富庶,边城高州亦是经略多年。楚国不过二百余年而已,高州城如今规制亦有百四十六年,更兼江源倡屯田,扎鲁赫草场不丰时,便将高州视作粮仓。”
“我最恨此等行径。”苏岚低低地道,“便如蚊蝇,咬人,虽不致命,可着实叫人作呕。”
“扎鲁赫虽在楚周之间,可向来与周国井水不犯河水,要我趟这趟浑水,你得给我个足堪说服我,说服周国朝廷的理由。”司徒岩若收敛起温柔情绪,亦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不扰周,不过是因为周国边城贫瘠。”苏岚微微一笑,眼底犹带几分嘲讽之意,“只是,周国商队往来此地越发频繁,扎鲁赫不时亦会劫夺周国商队,可是?”
“方才,我还得了个新鲜消息。”苏岚眸色一凛,脸上漾开笑意,那一双凤眼亮的惊人,这等许久未见的舒朗笑容,叫司徒岩若都被晃了一晃,“听说,辽梁顾氏的商队遇上了扎鲁赫王庭的骑兵,被劫掠之时,护卫同那些骑兵交了手,扎鲁赫人一怒之下,将他们全杀了。”
苏岚看着司徒岩若脸色一点点难看起来,便知他定然也知悉此事,却是压住不发,便继续道:“这还不算,听说顾氏的嫡三公子这回也在商队里,是要到燕国采办新茶吧?他也被杀了呢。”
“你从何知道的?”司徒岩若迫近苏岚,压低声音,却压抑不住那声音里的阴冷之意。
苏岚低低冷笑出声,这晌午还与她温言诉请的男子,此刻也撕破了这温情的面具,露出这阴狠一面。可惜,她还是喜欢同这样的司徒岩若打交道,本就是头孤狼,做了何等温软样子,都不合衬。
“和殿下有何关系?”苏岚仍旧笑着,颇有些挑衅的意思,“顾家三公子听说和您堂妹溧阳郡主定亲了?”
“借此事,携顾氏、宁王府同我一道鼓动朝廷对上扎鲁赫?”司徒岩若却是忽的笑出声来,“阿苏,我能得到什么?”
“那两家的支持,和安稳的边境。”苏岚微微一笑,“楚国对付扎鲁赫牵扯精力,周国何曾不牵扯?两家联手,有何不可。”
“可我宁愿牺牲几个顾家三公子,也喜欢看你被扎鲁赫人绊住。”司徒岩若摩挲着手指,“阿颜,究根结底,你和我还是分站两端的敌人。”
“你可与博格可汗打过交道?”苏岚笑了笑,眼底依旧是微淡讽刺,“一力统一四部,哪里是寻常人,扎鲁赫四部的分崩离析可是盘大学问。”
“况且,我是想把扎鲁赫拉入这榷场之中。”苏岚摇了摇手指,转过身去正对司徒岩若,“为何要打?”
“扎鲁赫无力对付这偌大楚国,却还是屡犯楚国?不过是生存所迫,吃不饱活不下去,自然舍得一身剐。”苏岚不知何处拿出那把白玉折扇,微微一动,“咱给他活下去的机会。”
“你是要蚕食扎鲁赫。”司徒岩若低头去瞧她那把扇子,“我虽不甚了解扎鲁赫,但纵论史书,这等草原之族,之所以犷悍,便是因为其未开化,在生存之忧时,才能保持这等的战力。”
“对,养之,亦是耗之。”苏岚点了点头,“别急着夸奖我,这是上清相国王琛所提的制狄十策之一。”
“王琛可是书生之身靖边的传奇。”司徒岩若笑了笑,“可我还是觉得这生意不划算。”
“司徒岩卿这是这般想的?”苏岚低笑出声,“你不妨先问过你哥。”
“这万钧之力,你倒是给我想好法子卸了。”司徒岩若眼底一片狡黠流过,与苏岚眼光相触,苏岚却是霎时便知晓他的言外之意。
“东家,可要传膳?”
“传。”
“能与你如此心平气和同桌饮食,真是有种恍然隔世之感。”司徒岩若执起桌上玉杯,微微一笑。
“前年上元,你和我在云关吃过汤团。”苏岚微微一笑,“今年中秋,你和我在熙国安庆赏过月下餐盒。”
“前年新春,你烧我云关粮草。”司徒岩若饮尽杯中酒,“今年重阳,我杀了你西北道督军,你亲自送到我刀下。”
“说来,我还真想不出该以何等面目对你,才算恰切。”苏岚叹了口气,“国仇不谈,尚有家恨,可你啊,也算是我的锦鲤。”
“锦鲤,你学得倒快。”司徒岩若夹起块香干,“何必想?人前冷若冰霜,人后听随心意。至于家恨,你从来不听我解释。”
苏岚神色一凛,手中筷子本夹起了块鹿肉,也抖落盘中,嘴唇翕动,抬头看向司徒岩若,面容冷峻。
“你看,提起这事你情绪便时常失控,应对我时的千般手段,都施展不出。”司徒岩若叹了口气,“你若真对任何人,无论男人女人,施三分手段,都能心想事成,可偏偏在最该耍手段的时候意气用事。”
“吃饭。”苏岚皱眉,稳住手腕,又夹起那块鹿肉,塞入口中,动作却意外地不显粗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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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红灯挂,烛台高照,苏岚手捧着奶浆,倚在楼台,看司徒岩若离开这听雪楼。朱红色的门,重紫披风划过,步履悠闲,只一个背影就勾勒出司徒家浓稠的艳丽。
十二岁那一年,她与王愫随俞安期入周拜谒前代大祭司,以求药。邺都城外汤泉镇上,独自饮酒的司徒岩若,恍如世间最美的情郎。
“在下苏彦业。”
“安仁。”
红色风幡下,十八岁男子的容色艳丽如同少年绮境,烈火淬过,亦未曾忘记。
“松手。”
“偏不。”
“我说松手。”
“你,会后悔的。”
“不会,亦不悔。”
司徒岩若似有所感,回头望她,小楼上少年青衣,暗色中容色渐隐,浓沉夜色中雌雄难辨,而艳丽惑人。
他鬼使神差地看向自己的左手,那只手此生第一次触碰她的温度,却是将那手指缓缓掰开。
那一年松开的手,不知是何人的相思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