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然三人走出公堂,已是临近戌时。
寒冬的戌时,路上行人了了无几,冷冽的青石板路蒙上一层霜色。
沈月然不由缩了缩脖子。
饼铺有炭火取暖,平时收工又早,寒意未至,与绿苏二人已经躲回小屋取暖,因此每天外出穿得并不多,一件棉衣,加一件片裙,暖和谈不上,只能说是不冷。
现在,她感到寒意刺骨。早知道今天会有此事,就多穿一件外衣了,哪怕只是一条凌风也好。
看看绿苏,小丫头更是冻得手脚通红,连小小的鼻头也是红的。
“粉姐姐,咱们怎么肥(回)去?”绿苏往她的身边靠了一靠,吸着鼻子问道。
沈月然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目光瞄向一旁的梅采玉。
梅采玉不知在想什么,双目只是盯着府衙大门。
自打卫大人从牢房走后,她就一直是这个样子,若有所思,又仿佛心事重重,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她虽然不太明白采玉心中究竟在想什么,有一点却是肯定的——与卫大人有关,与她也有关。
所以,至少在今晚离去之前,她应该与采玉聊两句。
心中有所酝酿,卫奕从府衙大门阔步走出。
梅采玉原本显得沉重的脸庞露出欣喜之色。
“卫大人。”她欠身施礼。
卫奕点头,算是还礼,然后对沈月然道,“还怕追不上你呢,幸好你也没走远。”
沈月然一怔,见他官服未卸,神色匆匆,不禁心惊。
“是案子——”她可不愿再回牢房。
卫奕浅笑,“莫怕,不是案子,而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沈月然更惊奇了。
“大人想请民女帮忙?”她纳闷。
卫奕点头,“是。案子虽是结了,反应出的问题却不小,魏东明能用霉变的花生榨油,其它油坊也会这么做。或许不止油坊,其它行当的店铺也存在原料霉变、腐烂、变质的情况。赵大人打算将此案上报户部,请求派来司农,对集市上的店铺做一次统一排查。”
“那民女能做什么?”沈月然越听越莫名。
卫奕又笑,“这件事你当然做不了什么,你能做的是另外一件事。油坊花生霉变虽然只是偶然事件,与王翠芝的邋遢、腿疾还有连日的化雪都脱不了干系,可是,居家食材的存放却是个普遍问题,如王翠芝那般一股脑儿地全部堆积到墙角的家庭不在少数。
如今虽是寒冬,食材不易变质,可是过了年,开了春,天气一暖和,就难说了,保不准还有多少如魏炮儿一般的黄口小儿误食误伤。本官想着,集市上有排查,家居再有个告诫书,双管齐下,就再好不过了。你似乎对家居一事特别熟悉,于是请你帮忙写下一份。”
沈月然恍然,对卫奕生出几分敬意。
他当真是个体恤之人,食材安全并不是他份内之事,他却想到了。
要说写一份家居食材存放须知,于她而言轻而易举,也是一件积功德的好事,只是——
她又瞄了一眼梅采玉。
冰,仍在。
她想了想,对卫奕道,“大人屡次还民女清白,民女对大人感激不尽,唯独此事却无能为力。一来民女读书不多,字陋文寡,不敢献丑。二来临近年关,饼铺繁忙,实在无暇他顾。三来,有人比民女更能胜任此事。”
卫奕先是些许失望,听到“三来”又露出喜色,“何人?”
沈月然推了一把身旁的梅采玉,自己则顺势后撤半步,道,“采玉,采玉比民女更能胜任此事。”
梅采玉回头,神情瞬间变得复杂。
沈月然冲她眨了眨眼睛,接着道,“采玉聪慧伶俐,行文出众,对家居一事又比民女更为精通,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是不是,采玉?”
梅采玉定下心神,收回视线,整容道,“卫大人,月然过誉,不过快则五日,慢则七日,民女定会奉上告诫书。”
“好。”卫奕应道。
沈月然明确拒绝,梅采玉又满口应承,他没有必要强人所难。
“那就有劳梅姑娘。”他谢道。
梅采玉笑道,“卫大人可折煞采玉。若不是卫大人,采玉今晚恐怕就要在大牢里渡过,这是采玉应该做的。”
卫奕笑笑,偏了偏头,目光越过梅采玉,落在她身后的沈月然身上。
“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去?”他问道。
“四(是)啊,粉姐姐,咱们怎么肥(回)去?”绿苏又问了一遍。
沈月然这才意识到目前的困境。
这个时候早已没了去京郊的马车;事发突然,身上又没带银子,想住客栈也不行;京城倒是有哥哥嫂嫂可以投靠,问题是——
梅采玉转身,握了她的另一只手道,“月然,你我姐妹二人久别重逢,实在难得,今晚无论如何也要随我去梅家促膝长谈,才能一解半年来的相思之苦。爹爹、姐姐和姐夫这几日刚好也都在家,正好让他们瞧瞧如今的月然大不一样了。”
沈月然苦笑。
问题刚好就是她现在的样子——
不用照镜子都知道一定非常潦倒不堪,再加上以前的恶名,又带着绿苏,这会儿无论去谁家,都会惹来厌恶。
她虽然得过且过,却不想自取其辱。
卫奕看出她的难色,道,“这会儿府衙有事,本官走不了,马童刚好无事,不如送你二人一程。”
然后,不等她答应,回头扬声,“进谦,备车!”
沈月然转忧为喜,绿苏也连连称谢。
现在,她才知道她是有多么地想回那个属于她和绿苏的家。
她对梅采玉道,“今个儿天太晚了,况且白日里折腾得够呛,我只怕体力不支,不能与你聊一宿。不如我们改日再约,你也早些回去,梅爹爹这会儿怕是正在担心呢。”
梅采玉接道,“这话倒是,爹爹向来管教甚严,哪有出去这么久的时候,是得赶紧回去安抚他老人家才是。既然卫大人安排妥当,我也不用白费心思。不过,我得与卫大人亲眼瞧见你上了马车才能安心。”
二人又说了些改天再相聚的话,卫奕不禁皱起了眉头。
平日里应声就到的姚进谦在磨叽什么呢。
他再次扬声,“进谦,备车!”
“唔,唔,主子,进谦来了,来了。”
只见姚进谦头戴毛毡、颈缠毛巾、身披外衣,直把自个儿捂了个严严实实,笨拙臃肿地跑了来。
卫奕黑脸,“你这是做什么?”
姚进谦正值年少气盛,一向不畏寒,冬日生怕他冷,让他多披件外衣他都嫌热,这会儿是怎么了?
“唔,咳,咳。”姚进谦捂住胸口,垂头哑声道,“回主子,受了风寒,郎中交代要多穿些。”
卫奕瞥他一眼,并未多说,交代将沈月然二人送回京郊云云,双方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