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时过半,便有婢女轻敲了门要进来服侍两人晨起。明玉从梦中醒来,昏睡了片刻,立刻想起这床上可堆着三条被子,让婢女瞧见立马得揭穿。起身抱了一床被子要下去,动作大了些,惊醒了齐琛,下意识脚微拱,便将明玉绊倒“哎”了一声,如果不是齐琛手快揽住她,人都要冲到床下去了。
正是二月天,天色还早,屋里瞧的不清,屋外的灯笼隐约照入光源,微闪屋内,映的如点梅红。贴的近了,彼此的脸看的分外清楚。微愣片刻,明玉别开视线,低声,“待会让他们瞧见这么多被子,要露出破绽了。”
齐琛了然,“将被子放到什么地方?”
“柜子,被子是从那儿拿的。”
齐琛将被子卷成一团要往那抱,明玉忍不住笑笑,扯了扯他的衣袖,齐琛顿步,蹙眉看她,明玉说道,“这么放塞不下的,那儿挤有衣物。”
说罢,半跪在床上将被子折好。等她叠成豆腐块,齐琛才抱了放柜子里,听见外头婢女又唤了一声,沉声,“等会。”
两字落下,登时没了声响。
回到床边,又抱起另一块豆腐。待放好瞧不出问题了,这才冷冷开口,“进来。”
明玉听着他的音调,一如盖头掀起时,初见他那样的淡漠,只是处了两日,倒觉还是个讲理的,就是性子凉薄,非常执拗而有些不能理解罢了。
领头的是姚嬷嬷,先请了安,就去收拾床褥。明玉缓身下地,婢女上前披衣伺候。
姚嬷嬷瞧床上乱得很,心下微喜,在床上寻了一番,果真找到一条染血帕子。嘴角抿笑,可算是把事儿办了,难怪今日晨起晚了,方才又有咿呀动静。等叠好被子,待仆妇丫鬟伺候好了,这才退了出去,寻夫人报喜去。
齐琛余光看着姚嬷嬷兴冲冲走了,再看明玉,面色红润窘迫不安,怕也是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明玉知道这件事如果齐琛不说,婆婆也不会知道,但一进门就骗人,到底不好。只是让她选择是被责备还是瞒骗,她还是会选择后者,甚是无奈。
果然,去了屋里向孟氏请安,今日便是全程得了笑脸,还给了她一盒膏药让她回去涂抹痛处,夜里受得住就多服侍几回。
明玉将膏药拿好,回了房里,跟昨天捧了春丨宫册般一样羞赧。
放好东西,又整理了番妆面,过了片刻就和齐琛一起出去用食。
齐老太并不和三房住,这几天孙媳进门,便住了几日。昨夜就回大房去了。孟氏和齐老太素来是面和心不合,只因当初她过门前,齐老太竭力反对,说过许多难听的话,但齐老太爷瞧着合意,齐承山又喜欢,到底还是做了齐夫人。孟氏过门后遭了齐老太冷眼,嫌她出身太低。直到自己的父亲连连升官,做到大理寺卿一职,齐老太的脸色这才好了些。
只是孟氏做媳妇时遭的冷眼痛楚,早就留在心里抹不去了。面上敬着她,心底还是有很多事不服,但敬她是长辈,处处仍是做够礼数。
这次明玉进门,也是齐老太说齐琛招惹鬼怪,硬促成的姻缘。孟氏恨屋及乌,待明玉也没太多热情,只是见她乖巧又肯听教,这才稍微上心。若是能为齐家诞下一儿半女的,她也不会薄待这儿媳。
吃过早饭,齐琛没让明玉给他念书听,而是想将昨日认的字今日练一遍,早早将下人打发出去。明玉听言,在屋里的书桌上铺了纸,研了墨,递笔给他。齐琛微顿,那笔尖碰在纸上就压了下去,字一出来,跟狗啃似的。
明玉见他拧眉,怕他尴尬受了打击,圆场道,“三爷肩胛受了伤,如今一瞧,写字也不利索了。”
齐琛顿了顿,这话是顾及他的面子,可未免……太过圆滑,让他极不舒服。果真是为了财势进门的女人,捧起人来也是睁眼说瞎话,心下嫌恶,“这么说话,你倒不累。”
明玉怔松,默了默才道,“三爷是嫌妾身说话太不得体了?”
齐琛声调微冷,“是太得体了。”
明玉总算是琢磨出了他几分心思,笑意微苦,“或许并非是妾身说话太绕弯路,而是三爷是个耿直的人。明玉也想坦荡些,如今这样,约摸是习惯罢了。”
齐琛蹙眉,“习惯?”
明玉见他愿意听自己说话,淡笑,“是,妾身自小寄宿在姨母家,说话稍不得当,免不了要挨训斥。久而久之,就总是小心翼翼了。”
齐琛多少明白了些,寄人篱下,确实拘束。面色缓和下来,“跟我说话不用这样。”
这话在明玉听来意思已有了变化,芳心微动,抬眸看他,笑的明媚,“三爷说的是,夫妻间本就不该如此说话。”
这笑染了眉眼,看的齐琛抿紧了唇,没有戳破那话的含义。罢了,还是好好练字吧。
陪他练了半沓纸,字已经写的好看多了。明玉瞧见勾笔错的,也会跟齐琛说,气氛意外的融洽。
婢女偶尔进来添茶,明玉倒发现了个怪处,每次她们进来,齐琛的话便少之又少,看着一副呆愣模样。
午时,因明日要回门,孟氏已经打点好东西让小两口带去林家。那林家那么大方陪嫁八十八抬妆奁,他们回的礼也不能薄了。饭后叮嘱明玉明日要好好照看齐琛,千万千万别折了齐府脸面。
才刚回了房,那负责养猫的婢女便上前说道,“少夫人,白猫儿不见了。”
明玉星眸含着清冷,“何时不见的?”
婢女微顿,“今早儿起来就不见了。”
明玉轻轻笑道,“晨起不见,如今你才和我说?”
婢女听她语调颇冷,不敢再辩,双膝瘫跪,“少夫人饶命,奴婢以为那猫儿去哪玩了晚归,才没急着去找的。”
明玉抬手起了一杯茶,浅浅抿了一口,才道,“我将猫儿给你照顾,是信任于你。可你却辜负我的期盼,玩忽职守,该不该罚?”
这婢女便是昨日在外头对水桃讥笑她的人,既然多舌,就别怪她拿她开刀。
婢女苦了脸,看着是个脾气挺好的主,怎的凶起来这样可怕,“该、该罚。”
“如何罚?”见她不答,明玉问姚嬷嬷,声调依旧冷得很,“姚嬷嬷是府里的老人,最懂规矩,该如何罚她?”
姚嬷嬷不敢怠慢,“应罚半月月钱,关柴房一日不得进食。”
那婢女傻了眼,急声,“少夫人饶了奴婢这一次吧。”这天寒地冻的,关上一天还没饭吃,不是要人命吗!
明玉见满屋的七八人都杵着,沉声,“你们是没听见?”
年长的仆妇一听,这才知道她是认真的,当即将婢女拖了出去,往柴房关。
明玉看了看满屋没了声响的人,语调略缓,“吩咐我们院子的人,都去寻猫儿。那猫儿是母亲送我的,可竟弄丢了,若不寻回来,寝食难安。”
她知晓姚嬷嬷是从孟氏那儿调拨过来的,心自然是向着她。她在这屋里说的每句话,必定都会传到孟氏耳中。她说那番话,就是想让姚嬷嬷告诉孟氏——这是母亲大人赏的猫儿,儿媳在乎的紧要,才会这般紧张罚了下人,让他们院里的人都去找。
如此一来,罚个下人也无妨了,会想的,孟氏也会道她敬重自己。
威慑了下人,又能得婆婆欢心,一石二鸟,只是明玉击鸟的石头还在飞,第三只鸟儿,还没抓到。
齐琛这一整日都在练字,明玉简直没见过这样专注认真的人。瞧着他的字从架构歪歪扭扭挤成一团,到可辨一二,如此练下去,一个月后不说字能磅礴大气,也能写的工整了吧。
见夜色已黑,明玉不知拿灯杖剔了几次蜡油,等他又写满一张,轻声,“三爷,夜深了,洗洗身睡吧,明日还要早起,陪妾身回门。”
齐琛也觉眼睛疲倦,便放了笔。等他去浴室,明玉就遣下人拿砚台毛笔去洗。想到明日要见到姨母一家,面上便难见一分笑意。齐琛的性子时好时坏,如果明日让表姐瞧见齐琛的是呆傻模样,只怕心里要笑开了。
明玉心中微烦,听见水桃敲门,让她进来。
水桃到了跟前,满目气色,“小姐,那些齐家下人欺人太甚。”
明玉面色平淡,“怎么说?”
水桃说道,“您今日吩咐我们去寻猫儿,可他们都是插科打诨,就没见个真心人去找的,记恨着您罚了人呢。”
明玉笑意微冷,又带不屑,“当真是没人认真去找?”
水桃拧眉想了片刻,“瞧见有几个小丫鬟去找了,不过小姐如今在意的,难道不该是那些倚老卖老的?”
明玉轻摇了头,“罚了一个就够了。”
水桃试探问道,“小姐这是怕了他们?”
明玉看她一眼,“主子怕奴才?这话传出去是要笑死人的。水桃,我在这家中,最相信的就是你,可连你也这般猜测,真教我难过。”
水桃和她自小就一块长大,陪嫁过来她也愿意。她知道明玉的位置稳固,自己也能过的更好,只是这两日受的冷眼多,又被老嬷嬷指派,心里不甘,也迷茫了。明玉当真能携带她一同荣华?刚摇摆了心思,听见她这么说,当即掸去杂念,“水桃不会再说这种混帐话,定会好好为小姐办事。”
明玉淡笑,“水桃,你日后若要嫁人,卖身契我便当作嫁妆送给你,还会给你一些妆奁,过上好日子。”
水桃一听,急忙道谢。别的嫁妆就不说了,那卖身契才是最贵重的。如果主子手里拽的紧,金山银山也换不来那自由身。
说话间,已有婆子领着个小丫鬟进来。明玉听得一声猫叫,抬头看去,果真是自己的白猫儿,伸手将它接过,小心护在怀中,欣喜道,“可回来了。饿坏了罢,水桃快去厨房里弄些吃的来。”末了又问那丫鬟,“你叫什么?在院子里做什么事儿?”
小丫鬟答道,“回少夫人,奴婢叫阿碧,在院子里做倒水的活。”
明玉将猫儿给姚嬷嬷,招她过来,握了那小巧的手翻看,叹道,“这么多茧子,可做了许多粗重的活吧。那猫儿丢失了一日,你约摸是费心找了一整天吧。”
小丫鬟心思简单,笑道,“阿碧也喜欢那猫儿,而且少夫人说了找,自然要找到的。”
明玉笑笑,摸摸她的头。起身从自己的妆奁盒中取了块碧绿无瑕的玉佩出来,放她手上,“我不喜什么,就喜做事认真的人。”
姚嬷嬷一瞧,那玉可是值钱的东西,心下泛了酸,“少夫人,这丫头担当不起。”
明玉淡声,“谁尽心了,我就觉担的起,也值当。”
一番话说的屋里的人面面相觑,皆是懊恼,如果去找了猫儿,这玉佩就是赏给自己的了。
姚嬷嬷陪笑,“少夫人真是赏罚分明的人。”
能罚他们是因为她是少夫人,赏却是基于她本身有的钱财,出手便是价格不菲的玉佩,那看来那八十八抬妆奁,可没参了水分。
明玉淡笑,让他们退下了,看着他们已多了许多恭敬之意,终于稍稍放了心中大石,这最后一只鸟儿,也终于抓到了。
下人一齐退到外头,便见齐琛站在那,见他微摇了头,便默默退下。齐琛往屋里看,才发现明玉一点也不似外表那般柔弱。原来,伪装的人,可不止自己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