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青的春天(上)
两枚银钉,一大一小。钉头都有花纹。大的那个像只青蛙,小的那个像条蛇。钉子很粗,嵌入大门一寸余,吴香客随手就拔了下来,托在手上看了看。
吴香客道:“你把我拉出来,就只为了看这个?”
鬼面郎道:“不错。”
吴香客道:“这银钉有什么来历?”
“不知道。”
“不知道?”
“所以要防。”
这话说的很有道理。
这时候,道姑正巧也走出来了。吴香客迎上去,捏着钉子给她看。
程玉京看一眼那钉子,道:“鬼面郎,快把吴香客的手砍下来。”
吴香客的脸一下变得煞白。
鬼面郎倒是真的不知从哪里拿了一柄斧头出来,伸手就往吴香客的手臂上比划。
吴香客颤声道:“仙姑,你好狠心。”
程玉京冷冷道:“你是活该,辜负了五毒教的女子,就算刚刚没碰这钉头的剧毒,也少不了中蛊而死。”
吴香客连忙赌咒发誓说自己并不认识五毒教的人,不但女子,连男子也一概不认得。那誓发得,连神鬼都为之动容。
鬼面郎比划了两下,实在下不去手,问程玉京:“就没了别的办法么?”
程玉京道:“有。和他们打,把解药抢过来。”
鬼面郎皱着眉:“真的是五毒教?”
程玉京道:“这钉子是五毒教的标记。两枚钉子,表示他们两个时辰后就要来了。”
有的门派让人恐惧。有的门派让人敬畏。有的门派让人恶心。五毒教就是一个让人恶心的门派。
五毒教这个名字,听上去就是粘答答,湿漉漉,冷飕飕的,带着毒液和花纹。虽然他们自己总用一个更好听的名字“五仙教”来称呼自己。
他们的手段并不高明,但是很有效率。故而很少有哪个门派愿意和他们沾上关系。更没有谁愿意和他们作对。好在他们常年盘踞洱海,极少涉足中土。想要和他们攀上关系,倒也不太容易。
既然吴香客并没有惹事,那五毒教为什么要到苏州来?他们三个人都在想这个问题。
吴香客被鬼面郎拖走后,沈青青一个人在屋子里想了很久。不想别的,就想师父临走时和她说的那番话。
空心岛在哪里?
为什么她又突然成了空心岛的儿媳?
还有,为什么小白师父要她学空心岛的功夫,防着空心岛的人?
“青青。”
程姑姑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还扔给她一个钱袋。沈青青伸手就接住了。
程姑姑说:“去城里散散心吧。天黑以前不要回来。”
沈青青掂了掂钱袋,笑道:“姑姑今天出手好大方。”
吴香客笑着插嘴:“这些都是仙姑平时昧掉的香火钱。”
道姑不理他。
沈青青问:“吴叔叔不一起去么?我想跟吴叔叔去玩。”
道姑说:“你吴叔叔今天没工夫。”
眨眨眼睛,沈青青又问:“可以去赌钱么?”
“你若能赢,就随便你。”
沈青青立刻把小白师父留下的烦恼给忘了个一干二净,欢天喜地的出门去了。
门刚“砰”的关上,吴香客就身子一歪,棉花人似得软软倒在床上。鬼面郎用针往他的手臂上刺了一个小孔,挤出了几滴红黑色的血来。
吴香客笑向道姑道:“这□□真有趣,像喝醉了似的。你要不要也试试?”
鬼面郎道:“别说话。”吴香客只好乖乖闭嘴。
程玉京叹道:“但愿青青回来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
沈青青愉快的走在阊门外山塘街上。和小白师父的伤感告别早被她扔在了脑后。
只因为沈青青毕竟是个女人。从古到今,女人疗伤的最好办法,就是购物。只要多买几件衣服,几盒胭脂,天大的委屈都忘了。
更何况这条街上的生意,总有那么几家靠着老君观的英雄们照拂方得平安。更何况沈青青一挑三的英勇事迹,在这大街上已经传开了。那些伙计看到沈青青来,再也不敢叫她小丫头,而是全都商量好了似地睁着眼睛说瞎话,对着她这个大姑娘家左一个“沈少侠”,右一个“沈公子”,听得沈青青十分受用。什么时新花布,五色糕团,扬州的胭脂,四川的扇子,钱都不敢要。一个无锡大阿福,沈青青只是拿起来瞧两眼,店家就说送给她了,还满脸堆笑说“明朝再来”。沈青青心道,我若天天来,你也勿要做生意哉。逛了不到半日,她手里的东西就已拿不下了,只好让绸缎铺伙计打了包,送到老君观去,自己则想找家面馆小坐一阵。
她想,以前总是吃阳春面,今天怎么着也要来碗焖肉的浇头。不,还是要响油鳝糊更好些。想着想着,就走到了阊门底下的朱记面馆。
刚在条凳上坐下,她就觉得有点寂寞。她很快就明白了缘由。以前店里的伙计总是不等她坐下就满面春风的迎上来,今天却没有。店里的大厨、二厨、伙计、客人,都扔下了手上的事,在大堂的角落里围成了一圈,不时还有人发出尖叫声。发生了什么事?沈青青忍不住就凑了过去,加入了围观的人群。
在这一群人中,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倒霉鬼。
倒霉鬼实在是太显眼了——是个苗人打扮的少女,头上,身上都是煌煌银饰,少说也有七八斤重。就像这银子太重,压得她长不高了似的,她的身材比一般人要娇小许多,好像可以捧在手心。
真是个袖珍的美人啊。
但是,只怕没有谁敢这么做。因为这苗女的手腕上,正绕着一条通体暗红色花纹的小蛇。小蛇阴恻恻地左看,右看,向着周围的人吐着芯子,蠢蠢欲动。她将手指向哪里,哪里的人就尖叫着往后退。
虽然人们畏惧那蛇,但他们并没有放那少女走的意思。因为这店里的一个伙计显然已经被咬伤了。周围人围住那少女,就是怕她跑了。
少女道:
“你们,不要欺负人!面钱我已经付了,让我走!”
她似乎也有点紧张,说的官话也有点生硬了。
店里的伙计们面面相觑:
“俚讲啥?听弗懂呀。”(她说什么?听不懂啊。)
苗家少女道:“你们说什么我不知道,快放我走。不然,我让蛇咬你们!”
几个伙计又唧咕道:
“俚阿是在讲粗话?”(她是在骂人?)
“弗晓得。忒吓人哉。吾拨俚吓一跳!”(不知道。太吓人了,我被她吓了一跳!)
伙计们纷纷骂起她来,那苗家少女仍旧是一脸茫然,但始终不肯把手里的小蛇放下。
沈青青心里已经明白了,这苗家女子听不懂苏州话,而店里的人们又听不懂那苗女的蓝青官话。沈青青想今天这一路上那么多“少侠”可不能白听,于是往人群中央挤过去。伙计们见来的是店里的常客,也就让她过去。
沈青青用手指轻轻戳了戳那苗家少女的肩膀。
苗家少女警觉地一转身,同时,那条暗红色的小蛇也猛地向沈青青张开了她的大口,一股液体“滋”地窜了出来,被沈青青闪过了。
苗家少女女没好气道:“你是谁?多管闲事!”
沈青青道:“我道要问你是谁,为什么要用蛇咬人家?他们在骂你呢。”
少女有点诧异。
沈青青就知道那些伙计们骂她的粗话她也是一句都没有听懂。也难怪,俗谚说,“情愿搭苏州人寻相骂,勿愿意搭〇〇人讲闲话”,实在是因为苏州话骂起人来依旧是糯糯软软的,太没有气势了。
少女道:“我早说那蛇没有毒,可是他们就是围着我不放,唧唧咕咕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原来是在骂我么?”
沈青青笑道:“他们也以为你在回骂他们呢。既然这蛇没有毒,那就好说。”
那少女的气稍微消了几分,她道:“我还以为他们是要欺侮我。”
她一甩手,那蛇又窜出来了一些,伙计们又是一阵惊叫。
沈青青转向那些伙计们,唧唧咕咕的说了几句,那些伙计们顿时恍然大悟。沈青青又给了他们一角银子,作为伤药钱,伙计们得了钱,很快就散开了。还剩下几个不肯走的,看着那苗女,再又和沈青青掏心掏肺的说了几句,也散去了。
人散后,沈青青转过身来,对她笑了笑:“没什么,误会,误会。”
那少女恨恨道:“我又没叫你帮我,多管闲事。小心我要红红咬你。”
就像听得懂少女的话似的,那条小蛇在她的手心里扭了扭。
沈青青却不怕,反而笑道:“原来这小蛇叫红红。——既然它没毒,我就不怕。”
那少女不再理睬她,将小蛇收入袖中,气鼓鼓的走出店外,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盯了沈青青一眼,道:“你……可别跟过来!”
沈青青想:女孩子总是爱说反话,我自己就是女人,难道还不知道么?
沈青青打定了主意,故意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面。那苗女感觉到自己被人跟着,一路上频频回头看她,每当那时,沈青青就故意和小商小贩聊上两句,或者假装看货车上的东西。那少女跑起来,沈青青就施展从吴香客那里学来的轻功,就轻轻松松地跟在她后面。那少女停下来,她也随之而停。
如是走了半条街,那苗家少女累得喘气,终于忍不住了,回头道:“你干什么跟着人家。”
沈青青道:“我没有跟着你呀,只是碰巧同路罢了。”
苗家少女道:“就算我不懂苏州话,我也不要你管。”
沈青青道:“我才不会管你的事,也不会告诉你有句特别有用的咒语叫做‘吾听弗懂苏州闲话’。”(我听不懂苏州话。)
少女忍不住问:“你说什么?”
沈青青笑道:“‘吾听弗懂苏州闲话’,记住了?”
少女怒道:“你是不是教了我什么骂人的话?”
沈青青笑而不答。
两人又这样一前一后的走了一阵,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渡僧桥上。这一回她们走的很慢,很慢。
又是苗家少女先忍不住了。她回过头问:“公子,你……叫什么?”
沈青青听她称自己为“公子”,心中觉得有些好笑,便答:“我叫沈青。”故意隐掉了一个“青”字,让它听上去更像个公子的名字。
苗家少女问:“是轻浮的轻?”
沈青青道:“不是,是青色的青。就和这柳树的颜色一样。”
桥旁的柳树,正是青青的时候。
那少女忽然笑了一笑。沈青青觉得,她笑起来的时候还挺好看的。
她说:“我叫黄莺莺。”
说这话时,她的脸颊被早春的太阳照得红红的。
沈青青笑道:“我还以为是哪里的凤凰,原来是个家雀。”
黄莺莺咬着嘴唇,将脸转到一边去,不看她。
两人虽然交换了姓名,她们还是一前一后的走着,只不过这一回,变成沈青青在前面,黄莺莺在后面了。
明知自己被黄莺莺跟着,沈青青也不在乎。她只在意一件事,就是她的肚子饿了。饿的时候,偏偏又想起朱记面馆的焖肉面来。被名叫黄莺莺又名小麻烦的苗疆丫头跟着,沈青青怎么有脸再折回去呢。不过她又一盘算,既然“少侠”我今天面子极大,不如就去吃顿霸王餐吧。于是脚步一转,走上姑苏城最繁华的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