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种少年,天性爱风流,偏偏口袋里不太充实。夏天衣裳薄,便宜,尚且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堂子里快活,入冬就没了影儿。
于是堂子里的姊妹就给这样的人起了个外号,叫做“荷花大少爷”。
只有夏天能看的花,不就是荷花么?
这当然是个蔑称。真正有钱任性的大少爷,没人会用“荷花大少爷”来称呼他。
但是有的人却不同意。
钱算什么?能过得开心才是真本事。
一个不懂得享受生活,只会听凭命运摆布的人,你能叫他荷花大少爷么?
不能。
几块酥饼当然填不饱肚子,但再喝上两口酒就不一样了。它会让你把肚饿的事情忘个一干二净,四肢百骸都非常的舒服。
孙富贵显然不善饮。她只喝了两口,就眯着眼睛,摇着沈青青的胳膊,一会儿把沈青青当成了旁人,朝着沈青青吹嘘自己的师父是天下第一女飞贼;过会儿又认出了沈青青,便堆上笑容,央她这个师父现在,立刻,马上教她些真本领……简直恨不得天一亮就去干上轰轰烈烈的一票。
孙富贵醉了,沈青青可没醉。起码,还没醉到和孙富贵一起发疯的程度。
沈青青想:一日为师,终身为娘,这个小贼既然已经拜了自己为师,自己当然不能扔下她不管,可又不能真教她些什么。
不过沈青青总是有很多异想天开的点子。
她想,俗语云,“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又云,“多摔断几次腿,就能当个好郎中”,想必做贼也是差不多的道理。只要多见识几下贼祖宗的手法,就算比葫芦画瓢也能学会了。若是多看几个失败的案例,让孙富贵从此怕了这一行,便是最理想的结果。
这世上总有那么几个地方,特别招贼,一年里大贼三六九,小贼天天有,那就是大内宝库,城中巨富,镖局钱庄,著名商铺。
大内宝库实在太远,本地的富户她又不熟,至于镖局和钱庄,她们两个口袋空空,高手又多,想去蹲贼,只怕先被当成贼抓了去。唯一能做打算的,就只有“著名商铺”了。
说到著名商铺,沈青青就忽然想到了一个地方:
一品楼。
一定有很多贼盯上了那里,因为那里即将交易空心岛萧家出品的机关。那可是传说中会耸动江湖的神器啊。
但是,想起之前那个姓萧的竟想害死自己,沈青青的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
“就算想去,也来不及了,”沈青青自言自语道,“一品楼之会,几个时辰前就结束了。”
孙富贵的表情有点诧异。
沈青青和她解释道:“有个很厉害的萧家,借了一品楼卖他家的机关,可惜现在去已经太迟了。若是早几个时辰,倒可以带你去见识一番神偷的手段。”
孙富贵眼睛一亮,随后笑道:“师父,你的消息早就过时啦。萧家的事已经改到明天啦。”
改到明天了?沈青青有点意外。
除了是这个消息,她更意外的是:这个不谙世事的小贼,怎么会知道一品楼的事?
“听说那姓萧的病了,好几天都没有消息,几个时辰前才好,于是就改到了明天。”
姓萧的才不是得了病。沈青青心中有数。可是这孙富贵……
孙富贵看到了师父眼中怀疑的神色,赶紧补充道:“我每天都会经过一品楼那边,所以才知道的。”
沈青青看出她说话的时候有点心虚。不过,谁没个秘密呢?沈青青想了想,就没深究。
“师父是打算去偷它吗!”孙富贵激动问道。
沈青青赶紧和她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听得沈青青这次并不打算露两手,孙富贵稍稍有点失望。
沈青青道:“放心吧,虽然师父不打算偷,但也绝对不会让他人随便得手。”
“咦?为什么?”
“若有机会,我就去毁了它。”沈青青道。
二十年前萧家的“天度小浮图”已经牵连了几十条人命,这次新机关一出,不管是被买还是被盗,马上就会有数不清的人因它丧生。
沈青青虽不喜欢那些爱国爱民的大道理,但还存着一点侠义之心。几个时辰前,她目睹了一场阴谋,自己也几番险些被害,当时心灰意冷,一点也不想管一品楼的事,只想回家;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苏州眼看是暂时回不去了,一品楼的交易恰好也还没进行。这莫非就是天意吗?
既然如此,她也必须想个巧妙的办法,把那个姓萧的面目当众拆穿出来。
沈青青已经打定了主意。
“师父好帅!我以后也要做师父这样厉害的女神偷!”孙富贵两只眼睛里全是崇拜。
沈青青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尴尬地笑笑。
最后,沈青青总结道:“天一亮,我们就去一品楼,一有机会,就毁了那机关。”
孙富贵也一拍手,道:“对,毁了那‘鸡冠’!”
沈青青点了点头,从孙富贵手里拿过残酒,一饮而尽。
孙富贵的眼神却忽然有点迷惑。
“对了师父,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沈青青问。
孙富贵疑惑:“……这个‘鸡冠’这样宝贝,人人想要,它到底是什么鸡的鸡冠啊?”
一品楼究竟是做什么的?
在很多人眼中,它是很奇怪的一座楼。因为它伫在瘦西湖畔最贵的一块地上,既不卖酒,也不卖春,却总有好多名马香车系在它门前的垂柳边上,一系就是一大排。
但真正的富贵闲人们都知道,它是一家牙行,却又不是平凡的牙行。三代文物,珍玩玉器,名人尺牍,才子书画,只要进了一品楼,都能卖出第一流的价钱。从前有个落魄的前朝王孙,穷得饭也吃不上,人也半疯了,最后饿死在破草屋里,留下一堆残山剩水的废纸片。这堆废纸片最后都在一品楼里拍卖了出去。一片巴掌大的纸,都抵得上他一辈子的吃穿用度了。
这些故事,都是孙富贵告诉沈青青的。这呆呆的小贼,虽对江湖事一窍不通,对这家牙行的事情却了如指掌。
日上三竿。沈青青和孙富贵两人已来到了湖岸边。
不出所料,一品楼外的院门还没开,外面已经吵吵嚷嚷的聚着不少江湖人。
这些人有使双刀的,有使双环的,有使流星锤的,有使狼牙棒的,口音各异,打扮互殊,热热闹闹,引得不少正游湖的平民远远驻足观看。
孙富贵道:“师父,不妙,萧家真是请了不少人来。”
沈青青道:“还好。”
孙富贵道:“还好?”
沈青青忽然一本正经道:“若要做到一门专精,拳掌最难,剑次之,刀又次之。像狼牙棒流星锤这样的兵器,世所罕见,和人过招自然占些便宜,可关于它的武学却是最不成熟,最不成体系。要靠兵器占人便宜,已经落了下乘。更何况狼牙棒是打仗的武器,用在街头也就是能吓唬吓唬对手,真舞起来不伤到自己已经是幸运了,怎么能克敌制胜呢?——都记住了吗?”
孙富贵狂点头,满眼都是敬佩的神情。
沈青青说的这些,当然都是她从小白师父那里听来的,故意来卖弄一番。心中却在想:连老君观苏州分舵这样不像话的地方都能收到邀请,那么此间今日聚了这么多奇形怪状的好汉,实是一点也不奇怪。只是那空心岛发请帖也太随便了点儿。
沈青青正想着,忽然听见了一阵琴声。
她对琴没什么造诣,听不出好坏,只听得出这琴声的源头——来自一顶轿子。
一顶宝蓝色的大轿,锦帘不卷,四面绣花,正由八名轿夫抬着,四个壮健仆妇跟着,缓缓朝着一品楼的方向来了。
先前还聚在楼前吵吵嚷嚷的江湖豪杰们,听见那轿中的琴声,竟一霎安静了。
突然,使流星锤的粗豪汉子叫道:
“哪来的雅人儿,酸倒了洒家的牙齿!”
此语一出,众豪杰一齐哈哈大笑。那大汉见众人捧场,更是一甩链子,将几十斤重的流星锤甩得呼呼有风,似要存心给那弹琴人一个下轿威。众豪杰又开始拍手叫好,只等轿中人现出真容。究竟是个大小姐?还是个老夫人?
果然,“铮”的一声,琴声止住了。接着“哎呦”一声,大汉已抱着自己的脚,在地上痛得直打滚。那脚正是被他自己的流星锤重重砸了个正着。
“聒噪。”
一个男子的慵懒声音,从轿中悠悠传来。
众豪杰惊讶。好好的流星锤,怎么会突然失去了控制?正欲看个究竟,只听嗖嗖数下破风声响,好几个豪杰手上如遭重击,“哎呦哎呦”,武器掉了一地。有几个反应快的躲过了这击,抄起家伙欲和轿中人拼命,却又是“哎呦哎呦”数声,膝盖一软,跪倒尘埃,低头一看,满地都是豌豆大的珍珠,滚来滚去。
豪杰们一时都有些恍惚,沈青青也大觉稀罕。轿中人究竟用了什么机关,竟珍珠作为暗器弹药,接二连三地打了出来?不对,这重点不对。重点是,要是把这些珍珠捡起来卖掉,别说回苏州的旅费,只怕在扬州买房子都够了。沈青青只恨自己离得太远。
“腌臜东西,还不快滚?”轿中人呵斥道。
豪杰们还欲纠缠。就在这时,一品楼的大门开了,从楼中走出一大腹便便、衣着华美的的中年男子,满面堆笑,朝那轿子道:
“不愧是九江白氏的指上功夫,一招‘大珠小珠落玉盘’,当真了得!”
这九江白氏,沈青青约略听说过一些。
九江白氏、山阴陆氏、渤海高氏、陇西李氏,耸动四方,人称江湖四大家族。
这四大家族虽是天各一方,却累世通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几代人下来,财力自不必说,家传武学更不亚少林武当,遂有“刀枪指掌,天下四奇”之誉。
这九江白氏的本领,就是“刀枪指掌”中的“指”。既然轿中人是九江白氏出身,当然不可小觑。
沈青青一个初入江湖的小姑娘都识得轿中人的厉害,豪杰们更不例外,眨眼功夫就四下散去了,连地上的珍珠都不敢捡。
这时,轿夫们方将轿子稳稳落下,打开了门帘。沈青青知道轿中人要下轿子了。可是接下来的一幕更让她咋舌:那四个健壮仆妇两前两后,两高两低,手搭着肩,肩搭着手,转眼间,八条手臂就变成了一张舒适的人肉“椅子”,摆在轿门前,轿中人才终于肯一露真容。此人一身白衣胜雪,看身段,分明是个武学卓群的男子,还不到三十岁年龄,此时却好似弱不禁风似的,慢吞吞的,移驾上了这“椅子”。等他坐定,仆妇们方慢慢地转了个面向,对着楼门口那个中年人,好让二人交谈。
“白某何德何能,竟劳世叔亲自来迎。”
白衣青年说着,脸上却毫无惭愧之色,就好像他这样手足俱全地坐在人身上,竟是理所应当的事。
中年人也似毫不意外,反是老成地一笑,道:“若非亲自来迎,尚且不知贤世侄已练成‘白氏琵琶指’第九重,让我这个老人大开眼界。”
白衣青年微微一笑,道:“世叔谬赞。我今日前来,就是要看看,究竟是我九江白氏的指法厉害,还是他空心岛萧家的机关厉害。”
“果如陆公子所说,一毫不差。”
沈青青听见“陆公子”,心中一惊:难道是山阴陆氏?听说他们家族对于江湖纷争一向不太在意,怎么也到扬州来了?
那白衣青年也是眉心一皱,忽然道:“他现在何处?”
“请梅花去了,说是两年前就在本地看中了一本百六十年的白梅,让人留了一枝。还说‘百六十年的梅也不算稀奇,偏是白得好,看不厌。最宜栽在窗前,一日玩弄三百回’。”
中年人说完,笑眯眯看着白衣青年。他后面几句,意态和之前不同,显然是摹仿那“陆公子”的声口。
白衣青年听了,轻轻“哼”了一声,又似有点笑意,道:“谁问他了。我是说萧家的机关现在哪里。世叔可要保管好了,勿要让盗贼抢了先。”
中年男人像是早就料道那白衣青年定会这样改口似的,哈哈一笑,道:“一品楼有我管,贤世侄大可放心,东西如今就在西面库房锁的好着呢。贤世侄是想先提前去看上两眼,还是先坐下喝两杯茶?”
白衣青年淡淡道:“好戏还是留在后头。倒是白某许久不饮世叔的茶,很是想念。世叔请。”
“请。”
说罢他们两人一前一后进楼去了。沈青青看得很清楚,却想不明白。
她想:这个九江白氏的白衣青年,明明武学不差,为何看上去却比当初那个姓萧的还要草包,走路也要人抬着?难道真正的大少爷出门都是这副样子?她在苏州的时候,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大少爷。要是他们嘴里那个“陆公子”也是和他一样,行动都要在人肉椅子上,知道的明白这两个大少爷是来参加机关拍卖,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个长不大的小子骑在别人身上,玩骑马打仗呢。
想象了一下那个情景,沈青青觉得有点滑稽。她立刻转回头,打算和孙富贵分享一番。
咦,那小贼跑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