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色破晓,温宁带着青苹走到福清阁,温雅、温宜同两位姨娘已经等候在了正房门口。不过片刻,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秋菊前来宣话:“给各位主子请安,老太太已经梳洗完毕,请各位主子进屋。”
温宁随着众人请安行礼,同往常一样站在最下方的位置,低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
温老太太应了声,朝温雅的位置看过去,担心地说道:“二丫头今天这是怎么了?瞧着脸色不太好,快到祖母身边来我仔细瞧瞧。”
二姨娘一见,忙道:“二小姐还不快去老太太跟前!这丫头昨夜就有些受凉了,我让她多休息,她却说作为相府小姐每日向老太太请安是分内之事,非要来给老太太您磕头请安呢!”
言罢眼光还有所意喻的朝温宁身上停了一瞬。
温老太太怎么会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接着道:“二丫头知节守礼,这才是我相府小姐该有的样子!”说罢语气又放柔几分,“既然生病了就要多休息,令人去请大夫前来开几服药,这几日就免了我这里的礼。”
三姨娘心思一转,柔声开口:“是啊,老太太素日里最疼二小姐,二小姐身体不适还是多休息的好,万一过了病气到老太太身上,岂不是误了二小姐一片孝心!”
二姨娘一听气上心头,这话里的意思一听就知道是怪二小姐生了病还顶着孝顺的名声到处乱走,正准备反辩,眼皮一抬就看见了老太太脸色一凛,悻悻住口,不敢多言。
温雅如同没有看到老太太的脸色一般,抱着老太太的手臂轻摇,娇笑着开口:“谢谢祖母挂心。三姨娘说的是,雅儿这就回房休息。祖母身体健朗,定要长命百岁的,可没有三姨娘说的这般体弱,是不是呀祖母?”
温老太太一听,喜笑颜开道:“有二丫头在,祖母这把老骨头想不健朗都不行?瞧瞧,快把我的手臂摇散了。”说完又瞧向三姨娘,笑容尽收:“倒是你,身子娇弱,以后就好好呆在屋子里,不用过来请安了!”
三姨娘脸色一白,看了温宜一眼,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有替她求情的意思,只好诺诺的答应。
二姨娘刘氏瞧着三姨娘畏惧的样子,不禁勾唇轻笑,胸闷之气一扫而空。
反倒温宁安然自若,无视满堂的刀光剑影,夹枪带棒。刘氏吃瘪,她自是暗喜不过。
温老太太素来不喜三姨娘,她也有所知晓。三姨娘是当年温相下任汝州时收进房里的。那宋氏楚楚可怜,娇小柔弱,温相一见就动了心思。没过多久就带她回了京城,正赶上温老太太主张将外戚表姐的女儿二姨娘刘氏纳给温相做妾,温老太太一听温相带了个美妾回府,觉得自己要在表姐那里失了面子,当下心里便是不喜。等见了宋氏面后,觉得她太过娇弱,身子不够健康,就叫人送她回汝州,谁知宋氏誓死不从,跟定温相。虽然后来在温相的劝说下做了三姨娘,可是和老太太的梁子就这样结下了,连带着温宜也不甚喜爱。
等到堂里的战况渐消,温宁估摸着就要退场了。
温宜走到堂前,俯身对老太太说道:“祖母,宜儿听说广佛寺素来盛名远扬,香火鼎盛,恰逢浴佛节将至,宜儿想同二姐姐与四妹妹去寺里烧香祈福,保佑家里香火延绵,世代繁华。”
温氏向来是信佛之人,听见温宜所说,脸色稍转温和说道:“三丫头有心了,你二姐姐身体不适,你就同四丫头一起去,让余嬷嬷跟随,仔细着身份,别无端给相府添了麻烦!”
温宁低头应允,朝温宜看去,那瞳孔黑如点墨,好像一眼看穿了温宜的心思,温宜压下心里的不安,勾唇回笑退了出去。
九曲桥上风景秀丽,远远看去风帘翠幕,水波荡漾。
温宜站在石栏前远眺,心里却一片翻滚。为什么明明该离开的人还要好好活下来?幼年时娘亲日日流泪的脸庞如同昨日,都是拜她的娘所赐,为什么她不跟她的娘一起离开?上次娘亲手喂她喝失魂散一旦被她知道,她一定会想法设法报复娘!所以,温宁,你不能留在这里,一定不能!
天将露白,温宜和温宁乘坐的马车已经缓缓前行,两人都是淡色交颈长裙,对坐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温宜开口说道:“四妹妹还记得四姨娘吗?”
温宁沉默片刻才回到:“四姨娘逝世将近十年,不记得了。”
温宜轻笑,声音婉转:“可是我记得,四岁时有日母亲将亲手炖的人参汤送去给二姨娘滋补身子,哪想二姨娘服用后流失了腹中的胎儿,祖母断定是母亲故意下药毒害二姨娘,要杖毙母亲,还是四姨娘磕头求父亲才救活了母亲。”
温宁其实记得,就是那一天,三姨娘死里逃生,本就娇弱的身子留下了病根,也和二姨娘产生了仇恨,而当时受宠的母亲因为求情和后来种种被伪造的迹象成了三姨娘怀疑是故意陷害她的对象。
温宁静默了,她不能断定谁是谁非。每个人的生命都有肆意的任性妄为,活在这些肆意妄为所打造的阴谋诡计里,是生活不能不面对的将来。
她们都是生活的奴隶,没有神佛的慈悲与宽容,只能在众生不得脱离的情绪里挣扎报复,求不得,无善终。
温宜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因为回忆变得涣散,独自沉思了片刻,她将思绪拉回来,看着靠窗闭目的温宁,心里暗自讽笑,并不再言语。
马车又行了许久,才到墨山脚下。
广佛寺建在墨山的半山腰上,四周翠绿深掩,隐约露出恢弘的寺头。这广佛寺本是皇家寺庙,后来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就开放了广佛寺供百姓祈福还愿,因仗着皇家寺院的头衔,不日后便人头攒动,香火鼎沸。
温宁和温宜在山脚下停了马车,改乘坐殷红小轿,由奴仆抬上山去。
到了庙门,寺里有小僧知晓相府小姐的身份,便前来引着她们去前殿拜佛。
整个寺庙庄严肃穆,庙宇无数,无处不透着古老的宁静之气,檀香在周身流转,让温宁觉得平静安详。
大殿上的金色佛像巨大无边,嘴角轻抿,眼神慈祥。
温宜同温宁虔诚叩拜,静心焚香。
来到这陌生的古代,温宁不得不相信天地神灵万般俱在,她跪在软垫上看着庄重的佛像出神。
都道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可孤身一人的自己又如何能容不愿而来的祸端,事有可容不可容,人不犯我,神鬼莫侵!
上过香后,温宜提议让陪同过来的余嬷嬷同奴仆一起也去焚香祈福,毕竟难得来这寺庙一趟,温宁点头,吩咐青苹和青果也一同前去。
寺里僧徒众多,前殿多为小僧,后殿皆是僧尼。有小僧尼引了温宜和温宁来到后殿的厢房,温宁被请到最西边的一间卧房稍作休息。
温宜看着温宁进了房内,并不走向隔壁自己的厢房,转身对小僧尼说道:“四月将半,平常的桃花早已凋谢,听说广佛寺的桃花依旧繁花似锦,煞是好看,可否请僧姑带我前去一睹奇景。”
小僧尼自是不能拒绝,就带着温宜向东边桃林走去。
温宁走进房,厢房不大,前面是一张圆桌,茶水齐全,中间有玄青色柳叶帘遮住后面的软榻,床榻后是半开的朱窗,窗后草木丛生,延至寺庙的外墙,床榻旁边是稍窄的净房。
左右也无事,温宁便躺在床上休息,朦胧间闻到鼻间飘来一股异香,这香味虽淡却夹着其它成分,温宁并不陌生,她用手捂住鼻子,勾唇一笑,来了。
起身准备走进窗口,窗户后跃进来一个姑娘。
那少女约摸十五六岁,身姿窈窕,面容美艳,双目流转顾盼生辉,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在大红色衣裙的映衬下带着妩媚的柔弱,真真配得上倾国倾城。
正疑惑之时,少女将手里刚灭的半截迷香举起来,笑着开口:“我帮你解决了一个大麻烦,现在轮到你报答我的时候了!”
少女手臂上的血迹并不明显,却也染透了衣衫,温宁惊异于她的坚持,正思索时,门外已经传来人声。环顾四周,也并没有能够隐藏的地方,温宁指着净房,示意女子躲进去。
温宁整理好衣衫,正好听见门外传来的拍门声。
她走过去,拉开房门,看向门外的众人,声音平淡地问道:“有什么事?”
拍门的是个穿军服的侍卫,他探脑朝屋里扫了一眼说道:“打扰小姐,只是刚刚殿前有人遇刺,有人看见刺客朝这里逃来,只剩小姐这间房还没有检查,希望小姐行个方便,我等也好交差。”
温宁神色加凝问道:“刺客?我并没有看到。再说我一个弱女子真有刺客还能安然无恙吗?”
侍卫一听,有些了然,却也不敢放松,说道:“还是劳烦小姐容我们进去检查一番。”
温宁眉头一皱:“这厢房不过半大,一目了然,还要如何查?”
房帘已经打起,整个屋子尽收眼底,侍卫盯着净房关着的门板扭头看了眼面色平静的温宁有些踌躇。
正在这时,有小僧来报:“大人,在前面的园里发现一人昏迷了。”
侍卫听见后,带人疾步离去。
温宁关上房门和窗户,少女从净房出来,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虚弱地说道:“多谢。我帮你一次,你帮我一次,咱们扯平了,后会有期。”
“那你还是欠我一次吧!”
说着将正欲离开的少女拉到榻上,撕开她的衣袖,手臂上的伤痕二寸多长,正向外流血。
温宁拿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撕下中衣下角,手法利落的将少女的伤势包扎完好。
少女有些怔仲,眼前帮她包扎的女子神情严谨而认真,眼里还流露出一丝心疼。有多久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了?她开心地笑起来,仿佛忘了上药时龇牙咧嘴的疼痛,朗声说道:“谢谢,我愿意欠你一次。我叫苏简兮。简兮简兮,方将万舞的简兮。”
“我是温宁。”
“温宁,温宁,真好听。我该走了,如果有需要,就到城北流潋阁找我”
少女笑意盈盈,瞬间满屋流光溢彩。
苏简兮笑罢朝窗户一跃,大红衣裙飞舞而过,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