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纳苏斯城外后山,精灵墓地。
这是一片山间墓地,墓地的四周环绕着千年的灵树。大大小小的魔法石碑伫立在此,而石碑下安葬的,则是那些已逝去的精灵们。他们在接受精灵牧师的祝福后,灵魂会追随精灵王的脚步,得到永远的安息。
每到精灵祭典的前夕,也就是一年的最后几天,绝大多数的精灵都会和自己的家人一起,来到这片墓地祭奠已逝的亲人。这样既能让死者感受到节日的气氛,又不影响生者享受盛大的祭典。基于这种习俗,每一年的祭典前夕精灵墓地都是人山人海,而在祭典当天反而是落得相当冷静。毕竟是一年才有一天的日子,与其祭奠死去的人,不如让生者享受好每分每秒。特别是像现在离祭典开始只有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段,墓地上早已是空无一人,只有少许的灵兽和飞舞的树灵还让墓地稍显生机。
塔尼斯身着一袭纯白的精灵长袍,慢悠悠的走在精灵墓地的小道上。
不,与其说“走”,或许用“飘”更为合适。分明是松软的泥土地,但地面上却没有留下任何的脚印,塔尼斯的脚根本就没有着地。她用风元素稍稍托起自己,隔开了脚和地面,以此来消除脚步声。
她把挡住眼睛的银发拨到一边,神色安定而自然,脚步轻盈而稳健,淡定得仿佛就是这个环境的一部分。一些低阶的灵兽迫于这种无形的气场,都下意识的躲到一边,带着敬畏的目光把路让了开来。只有那些古树精元幻化成的树灵很亲昵的绕着塔尼斯飞舞,甚至挥动翅膀飞到她肩上坐了下来,似乎是飞累了想找个地方坐下休息。而塔尼斯也没有任何的反感,只是微笑着用手指摸了摸树灵的头。毕竟这些古树早已具有灵性,算起来也将近是一百年的老朋友了。
塔尼斯现在并不轻松。虽然她看起来神色自若,呼吸也没有丝毫的急促,但其实那是她在刻意压低自己的气息。托老朋友的福,漫天的树灵和她所释放的风元素无时无刻不在传回信息给她,让她确保没有人发现自己。如果可能的话塔尼斯甚至想过用风将自己隐藏起来,这样的话灵兽也看不见她,只不过这种消耗实在太大,她不敢保证自己到目的地时还有充足的魔力进行仪式。
就这样行走了近半小时,塔尼斯终于停下了脚步。回过头,身后伫立的墓碑已经很少了,只剩下零散的几座倒在一旁,上面摆放着发了霉的祭品,墓碑上还长着青苔,而前方更是百步难见一座。夕阳西下,晚风卷起满地的落叶,映衬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墓碑,确实是有几分萧条的意思。
在确认了最后一丝风带回来的消息是“没有人”之后,塔尼斯温和的向所有树灵挥了挥手,示意她们离去。坐在塔尼斯肩头的小树灵似乎有些不舍,在她面前绕了好几圈之后才扑扇着翅膀原路返回。这里已是后山的深处,也就是精灵墓地的尽头,埋葬在这里的都是那些有罪的精灵。没有人会来探望他们,更没有人为他们祷告,即便是他们的家人也只是立个碑了事。因此这里也是整个精灵墓地最萧条阴暗的地方,就连野兽都很少出没。
不过,这种无人问津的地方正好是塔尼斯所需要的。右手食指上的绿宝石戒指青光一闪,一个发着白光的球体凭空出现,悬浮在了塔尼斯面前。球体的大小和珍珠差不多,但它远比一般的珍珠要通透晶莹,仿佛在它体内有千万个散发着白光的树灵,给人一种圣洁而高贵的感觉。
塔尼斯呆呆的注视着悬浮在空中的发光球体,眼神说不出的复杂,竟出现了一瞬的失神。当然,也仅仅是一瞬。而后她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握紧了双手,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又回到了原先淡然的神情。
古老的语言从塔尼斯的口中传出。那声音宛转悠扬,如清美的乐曲,又如救世的圣歌,在空旷的墓地上回响。塔尼斯退后两步,闭眼低头,双手合十,仿佛虔诚的信徒。
古精灵语——那是本该只存在于古老的典籍之中,千年前的精灵先辈们所使用的语言。
以塔尼斯为中心,一个印有极其复杂纹路的淡蓝色光阵自她脚下浮现。随着她吟唱的声音越来越高亢,那光芒也越来越盛大,最后竟变成了透出些许寒意的冰蓝,将塔尼斯整个包围在了里面。
与此同时,原本死寂萧条的环境也起了巨大的变化。那些沉睡了上千年的古树似乎在这一刻通通活了过来,巨大的枝干蒙上了一层圣洁的白光。而后白光从枝干中缓缓分离,变成了一个又一个悬浮在空中的白色光球,海潮般涌向了塔尼斯脚下的阵中。
但随着被吸进法阵的光球越来越多,古树们的状态也变得越来越差。那些原本苍劲有力的树干出现了稍许的倾斜,附着的树皮也有了明显的裂纹,青绿色的树叶瞬间枯黄,一片片的从枝头凋落。
这个光阵,简直就是在吸收着这片天地的生机。
塔尼斯的额角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此时此刻她已经无法再维持先前那种从容的样子,念诵的古精灵语也有些断断续续。这个光阵就像是一台开到最大功率的吸收器,疯狂的吸收着这片天地的生机。而身为阵眼,她自己的生命力是被抽取得最多的。
“魔力有些不够了……”塔尼斯的视野模糊了起来。从施法开始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分钟,即便是实力深不可测的塔尼斯也有些吃不消了。
但她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她抬头看着那个通体如珍珠般晶莹透亮的球体,露出了颇显疲惫的微笑,就像是一位慈祥的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
“再等等,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好了……”塔尼斯咬着牙,拼命地维持着整个阵法。
诵唱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冰蓝色的光阵在吸收了大量的生命力和魔力之后,发出了璀璨耀眼的光芒。它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自主的从地面上升起,而后悬浮在空中,不断的变换着形态。
“凝!”
塔尼斯的右手在虚空一握,原本不断变换着形态的光阵瞬间如同受到指示一般,发出刺眼的光芒,幻化成了一粒细小的蓝色树种。那树种静静的悬浮在空中,散发出蓝宝石般的光泽。它周围的空间出现了不小的波动,似乎是有看不见的魔力环绕。
“呼……”看着眼前的树种,塔尼斯终于放下了心,呼出一口气后无力的坐在了地上。为了完成这个阵法她用光了所有的魔力,甚至还被抽取了一定的生命力。现在的她极度虚弱,别说是战斗,光是撑起身子都要用尽全力。
但好在阵法还是完成了。塔尼斯把额上的虚汗擦去,艰难的抬起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离精灵祭典开幕只有不到一个小时了。算上返程的时间,自己最多也只能休息二十分钟。
“要赶快。”右手的戒指青光一闪,一瓶绿色的疗伤药被塔尼斯取了出来。
而正当塔尼斯服药的瞬间,原本安安静静漂浮在空中的蓝色树种忽然动了。它闪烁身形,迅速的朝着天空中飞去。待塔尼斯反应过来时,它已经飞离塔尼斯十几米开外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塔尼斯张开了结界。半球形的绿色结界如同无形的屏障一般,将想要逃离的蓝色树种瞬间囚禁在其中——但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已经被阵法榨干魔力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塔尼斯撑着地,剧烈的咳嗽起来,结界也如烟一般立刻消逝了。
“糟了!”塔尼斯暗怪自己的粗心。她早就该想到的,那颗蓝色树种吸收了无数的生命力和魔力,肯定会有属于自己的意识。而只要是有意识的生物,谁又愿意被当做献祭的羔羊呢?
眼看着蓝色树种越飞越远,自己所有的努力就要功亏一篑,塔尼斯却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坐在地上干着急。
“混蛋……”塔尼斯死死地皱着眉头,拼命压榨身体中残留的魔力,似乎仍然不想放弃。可原本就已经筋疲力尽的身体根本经不住塔尼斯这样折腾,她只感觉喉咙漫上一股腥甜,随后猛烈地咳嗽了一下,将一口鲜血吐在了地上。
“不……不……米……纳……”塔尼斯趴在地上,眼前发黑。
“哼。”
黑暗中,有人冷冷的“哼”了一声。
一蓝一绿两道光芒从树阴后闪现,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蓝色的光芒被打到了塔尼斯的体内,而绿色的光芒则是飞向了逃跑的蓝色树种。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待到蓝色树种反应过来之时,它早已被那道绿芒所形成的结界牢牢锁住,任它如何冲撞也无法挣脱。
“真是不要命啊,”年迈却又苍劲的身影从树阴后走出,阿尔·菲涅尔看着倒地不起的塔尼斯,脸上读不出任何表情,“‘水之魂呼’是王留下来的古精灵阵法,凭你一个人就想施展么?”
“大……长……老……”
“我只说三点,”阿尔·菲涅尔也不看塔尼斯,只是低着头无聊的磨着指甲,“第一,我的结界封住了这里的魔力波动,所以你不要想太多,不会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第二,刚才我打进你身体里的水元素会慢慢帮你恢复,所以你最好别乱动……”
说到这里,阿尔·菲涅尔忽然停了下来。他头也不抬的朝着天空一挥手,狂暴的火焰便如同一条巨大的火龙般包裹住了蓝色树种。原本还在挣扎的蓝色树种顿时安静了下来,呆在结界里一动不动。
“算你识相。”阿尔·菲涅尔冷冷的瞟了蓝色树种一眼,又开始面无表情的磨着指甲。
“第三,我已经退休十多年了,不用叫我大长老。”阿尔·菲涅尔抬起手,吹了吹指甲屑。
塔尼斯躺在地上,虚弱的喘息着。事已至此她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前任大长老阿尔·菲涅尔会站在那里,那就表示他从头到尾都看到了。以阿尔·菲涅尔的智慧,塔尼斯在做什么他只要稍微想想就可以知道。
“完了。”塔尼斯绝望的闭上了眼。
“水之魂呼”——那是在古精灵语中被称为“返魂之阵”的水系魔法,是千年前精灵王瑟兰迪尔所留下的禁忌之阵。所谓“返魂”——顾名思义,就是能够将已逝之人的灵魂通过蕴含生命之力的水魔法复苏,进而达到“复活”的效果。
这个阵法被书写在古老的羊皮纸上,被后世的精灵们列为“禁忌十阵”之一。不仅因为这个魔法是吸取大量生命力和魔力的阵法,更重要的是,这样做违背了伦理。
这世上总有些不能违背的东西。譬如说有了喜悦就必定会有痛苦,拥有好友就必定会有敌人。正是因为有这些像是法则和天理一样的规矩存在,我们才能循规蹈矩的好好活下去。而出生在这世界上就必定会有死亡,死者是不能复活的,更不被允许复活。如果每个死去的人都能被复活,那这个世界早就乱套了。
对于一向以规矩严谨著称的精灵族来说,即便塔尼斯身为长老,从这一刻起,她也是该被关押进精灵牢房的罪犯了。
“那是米纳的灵魂对吧,”阿尔·菲涅尔抬眼看着悬浮在空中的球体,“原来是这样啊,我说她怎么被火烧成灰烬连吭都没吭一声,原来是灵魂被你提前抽离了。”
塔尼斯瞳孔猛的放大,感觉自己的身体渐渐凉了下去。这回是真完了,抽取灵魂和复活死者一样是绝对禁止的事项,而这种绝对禁止的事项如果违反两项以上,是要被带回去处决的。
“人民教师真是辛苦啊。”阿尔·菲涅尔面露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包裹住蓝色树种的火焰瞬间如龙般剧烈的翻腾起来,那蓝色树种无法挣脱,只能被烈焰活生生的炙烤。就这样持续了几分钟,待到火焰散去时,蓝色树种的光芒已经很微弱了。
“差不多了吧。”阿尔·菲涅尔轻声嘀咕。
他做了一件让塔尼斯瞠目结舌的事情。只见阿尔·菲涅尔轻轻一挥手,由风形成的绿色结界瞬间带动着蓝色树种一起飞向了装有米纳灵魂的球体。刹那间,汇聚了千万生命力和魔力的树种融入了那颗透明如珍珠般的灵魂球体,发出的光芒如海潮般覆盖了周围的一切,直冲天际。
“水之魂呼”的最后一步——融魂。
“这下我也成共犯了啊……”阿尔·菲涅尔露出了难以察觉的笑容。
刺眼的白光让塔尼斯和阿尔·菲涅尔反射性的闭上了眼。那一瞬仿佛上帝的光辉照耀尘世,让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圣洁的白色。而那光芒的源头,玲珑剔透的球体悄然破碎,在里面沉睡了三十年的灵魂如沐浴春雨的小草般缓缓苏醒。
那是一个沉睡的少女。她双手环抱膝盖,轻轻的把脸颊抵在膝盖骨上,神色安详自若。一丝不挂的身体窈窕匀称,瀑布般的金色长发直至腰际,洁白如雪的肌肤上隐隐透着红光。她就像是一幅纯净的山水画,只由黑白两色组成,仿佛不曾沾染世间的一切污秽。
塔尼斯呆呆的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真像啊。”阿尔·菲涅尔眯了眯眼。
光芒中,沉睡的少女缓缓睁开了眼睛。虽然她只是一个灵魂,并没有实体,但她却十分可爱的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睡眼,外加伸了个懒腰,就像是一个刚睡醒的孩子。
她带着朦胧的眼神环顾四周,直至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塔尼斯和背靠古树的阿尔·菲涅尔。水灵灵的眼睛缓缓睁大,少女似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
“睡醒了吗?米纳?”阿尔·菲涅尔直视少女,率先打破了沉默。
少女愣了一会儿,露出了甜美的微笑。
此时一阵晚风拂过,吹起了塔尼斯和阿尔·菲涅尔银白色的长发,也吹起他们那已尘封三十年之久的心灵。时隔三十年,当塔尼斯再一次听见那熟悉的声音之时,还是不禁流下了眼泪。
“老师好,还有大长老好。”少女站起身,微微屈膝,优雅的朝着塔尼斯和阿尔·菲涅尔行了一个礼。
此时,离精灵祭典开幕还有半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