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淳朴民风淳朴情政治挂帅难相容

宋茂香回到村里,已过了晌午。她连家也没落,就直奔乡政府。她要尽快找到县委工作组组长柯得贵汇报情况,汇报她的酝酿在心胸中的学习心得。以争取他尽快为她安排工作,尽快投入到火热的大跃进中去。她来到乡政府。乡政府的大门半开着,各个办公室里冷冷清清,既没有东风浩荡,大地回春的跃进景观,也没有一天等于二十年的豪情壮志。县委工作组组长柯得贵临时外出,不在“家”里。

“你先回去吧!柯组长可能要在明后天才能回来。”李秋根接待了她。

找不到柯得贵,宋茂香只得转身回家。家,依旧是那么温暖。妈妈从一大清早起床,就眼巴眼望地盼着她赶快回来。毕竟是儿走“千里”母担忧。当她的身影在篱笆小院的门前出现时,茂香妈就急不可待地下了织布机,出门迎接。家里的那只红冠大公鸡,又摆着八字脚,大模大样地走过来,喔喔啼地直叫。宋茂香进了屋,伸手抓起葫芦瓢,插进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噜咕噜地一气灌下了肚。家中的水,依旧是那么甜。

“你回来得正好,你大发哥请了瞎子戏。今天晚上在苦槠坪里演。”茂香妈对她在团县委的学习情况不那么感兴趣。“我们早点做饭早点吃,早点搬凳子去占位子。”

母女俩生火做饭。一个站在灶台旁淘米,一个坐在灶门口烧火续柴,嘴上说话,手里不停。宋茂香滔滔不绝地向妈妈讲述了她在县里的所见所闻,很使茂香妈大开了一次眼界。

“我就不信,一亩田能打上几千到几十万斤粮食?”茂香妈思想顽固。

“你不信没有什么了不起,**信。”宋茂香顶了妈妈一句。她的话刚一出口,就后悔起来。她看见妈妈满脸的不高兴,便急忙换了一个话题:“在县委招待所里吃饭,伙食很好。每顿五菜一汤,有肉有鱼。县委洪书记向大家敬了酒,还特意走到我的桌子边,说:宋茂香,你的年纪是最小的,文化是最高的,还是个‘半边天’。”

“哟?”茂香妈不再生气。她为她受到县委洪书记的器重而高兴。

“晚上睡觉,房间里的条件也相当地好,还有电灯。那电灯一开,比大白天还要亮。”宋茂香又报告了一条新闻:“告诉你吧:我也学会了开电灯。”

“哎呦!”茂香妈又吃惊不小:“你那一点文化还能学会开电灯?”

锅里的饭很快煮熟,接着就是炒菜。宋茂香站在灶台边,一面运动着锅铲,一面继续介绍着她在县里遇到的新鲜事。

“那睡觉的床是棕绷子床,软得很。”宋茂香突然想起了在夜里发生的尴尬事:她做梦找不到茅厕,在雪白的褥子上画出了美丽的花纹。这花纹竟然和柯得贵的跃进图惊人地相似。天哪!这是一个永远的秘密,连妈妈也得瞒住。她禁不住又嫣然一笑。

“你笑什么?”茂香妈问:“笑我脸上有锅焰子黑?”

宋茂香索性将错就错,把事情掩饰过去。母女俩谈着,笑着,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下来。淡淡的月牙又悄悄爬上了树梢。母女俩吃过饭,手里搬着竹凳子,前去看戏。

坐落在苦槠坪上的老戏台,早已布置一新。挂在台柱上的两只松明火篮把台前台后照得通明。夜风轻轻吹来,把火篮的光吹得忽闪忽闪。戏台之下,村里人各自带着竹椅板凳,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这是山里人自己的戏,乡土气味浓厚,深为老百姓所喜闻乐见。在以往,每当逢年过节或大忙之后,总有各类民间艺人走乡串户,巡回演出。自土地改革运动以来,各级党组织对民间艺术也进行了严格管制。活跃在乡间野村的民间艺人们一时适应不了政治挂帅的新环境,便干脆不演了。走乡串户的瞎子艺人也磕然消失。坐落在苦槠坪的老戏台也从此冷落下来。今天,二位艺人不知是什么鬼使神差,突然在谷仓村露面,很使宋大发兴奋不已。他当即决定请来唱一夜。他是个戏迷,他已经渴得太久太久,谷仓村人也渴得太久太久。

老戏台上的锣鼓声骤然响起,预示着演出马上就要开始。老戏台下的观众们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等待演员的出场。在最前排中央的最佳位子上,空着一席“雅座”,那是专为宋大发准备的。大发嫂带着孩子围在“雅座”旁,笑容满面,神气活现。她只有在和婆母吵架时才会露出丑态。

宋大发的确很忙,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他还无暇入座。他要在台前幕后帮助张罗松明火把,还要为艺人准备茶水。大发嫂看见丈夫在人丛中蹿来蹿去,十分得意。丈夫有本领,妻子的脸上也光彩。她时不时地向邻坐的观众发出感叹。

“我男人就是少读了几年书,吃了文化的亏!”她指着宋大发说。不知是批评还是表扬。

“村里人都说我男人有本事。越是有本事越会累死。”大发嫂旁若无人,自拉自唱。

宋茂香搬着凳子在无意中闯到“雅座”旁,听着大发嫂正大言不惭地夸夸其谈,感到恶心。她转身走开。

锣鼓响过,便是弦子。二位瞎眼艺人被人扶着走上了老戏台,首先是表演一些铺垫性的小节目,用胡琴模仿鸡啼狗叫,逗得孩子们笑得前翻后仰,乐不可支。在一片欢腾中,宋大发从人缝中挤过来,坐上了妻子为他准备的“雅座”。他三十来岁,生得腰宽背阔。他田里的功夫做得好,又是贫农阶级,土改那年就入了党。所以,理所当然地成为本村的大角色。他一入座,鸡啼狗叫的弦子便立即停下,正式节目就要开始,二位瞎眼艺人请观众点戏。

“唱《小寡妇上坟》吧!”宋大发敢于突破禁区,相当大胆地点了一首他最爱听的曲子。

“点戏要点宣传戏——要政治挂帅思想领先。”其中的一个艺人站在台上很抱歉地说话了:“《小寡妇上坟》是封建反动的,干部会干涉。”

台下的观众哄堂大笑,七嘴八舌地抢着告诉二位艺人,点曲子的是本村的大角色,可以不必担心有人干涉。坐在“雅座”上的宋大发很有自信地点了点头,表示完全认可。至于大发嫂更是得意有加。二位艺人便使足了气力,拉响了胡琴,唱了起来。

“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挂红灯。小寡妇牢守寒窗空寂寞,越想亡人越伤心。可怜呵,白天空了半边房哟,夜里空了半边床。夫君啊,丢下奴家好狠心。”

沙嘎的嗓音,伴随着缠绵的弦子一板一眼,随风飘起,在苦槠坪的夜空回荡。观众们听得如痴如醉。刚从县里学习归来的宋茂香已有些看不惯了。大跃进时代,不唱大跃进,不唱苏联的今天就就是中国的明天,怎么尽唱这些封建反动的东西?如果上面追究起来,怎么得了?她真想马上退席。

“二月里来龙抬头,小寡妇心中无限愁,备得纸钱和香烛,来到亡人的坟前哭。她哭呦哭,哭呦哭,猛然看见一个光棍汉,也在坟前正磕头。”

一曲“小寡妇上坟”唱到华彩处,却也引发了多少激情迸发,荡气回肠。宋茂香听着,她的心一下子被揪住了:这一男一女会在这山野林中上演出一幕怎样的好戏呢?她要了解剧情,便索性再听一会。不知是谁家的黄狗亲匿地摇着尾巴在她面前撒欢,一会儿吻她的裤管,一会儿又在她的怀里拱来拱去,宋茂香很不耐烦地把它一脚踢开。

“三月里来是清明,杏花开来桃花红,小寡妇坟前会情人。光棍汉送来花稍布,又送梳头的桂花香油一小瓶。”

这是一曲富有山乡野趣的情歌,在充满神密的大可山地区一代又一代地流传着,经久不衰。宋茂香听得投入,越听越有味。拐能叔不知什么时候也在她身边坐下了,找她悄悄打听情况。

“你在县里都学了些什么?”

“学习了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有关文件。”宋茂香勉强答了一句,她要听戏。

“我们这里也会搞吗?”拐能叔又问。

“我想会吧!”宋茂香听得快要入迷,她不高兴有人打扰她。

宋茂香答得非常勉强,音量也不高,却也惊动了前几排的宋大发。这位谷仓村的第一号人物,对即将来临的大跃进毫无思想准备,对人民公社也不欢迎。听说宋茂香被送到县里学习,他断定与当前的政治运动有关。他悄悄对妻子示意:“去找宋茂香坐坐,听听消息。”

“把贱老妈子那里的锅拎来再说。”大发嫂提出了先决条件。

“你是身上的皮痒了,要讨打?”宋大发一向对妻子严厉。他要求她必须百依百顺。

大发嫂见丈夫动气了,只得前去。还没走两步,又回来了。她远远地瞟了宋茂香一眼,相当看她不惯。她的丈夫宋大发是本村的大角色,当妻子的她也成了本村最有脸面的女人。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容不得有别的女人超过她。

“让我的热脸去靠她的冷屁股,见鬼去吧!我实在不愿理她。你瞧她那一副鬼样子!好象是个大干部。”大发嫂面有难色。当着大庭广众在她面前低三下四,岜不有**份。

“你敢!”宋大发再一次向妻子发出严厉的警告。毕竟是节目太精彩了,他训过妻子,又立即转过脸来,一心一意听小曲。他知道,越是唱到后面,便越是好听。

“十一月里是冬令,小寡妇光棍汉,躲在坟背里定私情。奴家原意嫁给你,奴家不再将身许配别的人。”

大发嫂不声不响地挤到宋茂香的身边坐下,等了半天,什么话也没听到,又不便正面打听,只得溜了回来。

“等散了戏,我到她家坐坐,打听一下。”大发嫂向丈夫建议着:“个把子小鸭子搅水不浑!”

宋大发一声不响,略有所思。他只顾着听戏。

“十二月里一年满,北风呼呼不嫌寒。小寡妇、光棍汉,双双野合在坟前。”

从正月唱到十二月,婉转曲折,**迭起。老戏台中央的松明火篮快要燃尽,随着夜风左右摇晃,更为曲中那对恋人的情爱增添了几分幽默。

“这小寡妇会冻僵的。”宋大发开怀大笑。他是最快乐的人,仓里有粮,栏里有肉,生活是如此红火,他无法不高兴:“再唱一首吧!”

“唱个大跃进?”瞎眼艺人要求搭着唱点宣传戏。如同买了一斤猪肉,还得搭上二两猪大肠或其他什么猪下水一样。如今瞎眼艺人们也成立了组织,并也经常开会搞运动,与其说是很懂得突出政治,不如说是不敢不突出政治。

“唱个十八摸。”宋大发一口否定。他对宣传戏不感兴趣。

“尽唱风流曲子,我不听了。”大发嫂噘起小嘴频频发嗲,借以表示自己没有邪念,永远忠于丈夫。宋大发不能不考虑妻子的意见,一时举棋不定。后排的几个小伙子,冲着宋大发大叫:“唱个十八摸。唱个十八摸。”

“就唱十八摸。”宋大发当机立断:“老妇女小媳妇不愿听就回家睡觉。”

小伙子们的意见占了上风,纷纷打着呼哨,扬着手庆祝胜利。老妇女、小媳妇们纷纷退场。大发嫂笑着咒骂着小伙子们下流,然后也离开苦槠坪。才走几步,她看见了也退了场的宋茂香,便风快追上去,把女儿推到她的面前。

“小英子,快叫小姨!”大发嫂故作热情状。

“小姨。”小英子腼腆地叫了一声,怯生生地低下了头。按理,小英子的妈妈成了她的大发嫂,小英子当称谓她姑姑。但是,大发嫂一直让小英子称她小姨,意在强调她俩童年时代的关系。但是这几天,随着政治气候的变化。这一对童年时代的好伙伴在关系上,也开始变得微妙起来。宋茂香抱起小英子,感到她的身子在瑟瑟发抖,两只眼睛在直直地盯着她,一声不响。宋茂香心里有些奇怪,她附着小英子的耳朵说悄悄话:“你不喜欢小姨?”

“喜欢。”小英子不说假话。

“喜欢小姨怎么不说话?”

“告诉你吧!”小英子这才放大了胆子,附着她的耳朵告了一个密:“我妈妈说你的坏话。”

宋茂香认真地看了看小英子,又看了看身边的大发嫂,心里不觉一沉。她不相信小英子会无中生有地瞎说。凭直觉,她和大发嫂之间的关系,已远不如从前了。

“小英子,到我家来玩吧!我要给我小英子梳小辫。”宋茂香对孩子是没有隔阂的。

小英子点了点头,她最喜欢小姨为她梳小辫。大发嫂也紧跟其后,和宋茂香答讪着说话。她也想努力修补这一道看不见的裂痕。三个人进了篱笆小院,在堂屋里坐下。早一脚进堂屋的茂香妈风快点灯接客。大发嫂在竹椅上坐下,似乎想说明来意,却又不便开口。她信手抓起身旁的针线筐,拿出其中的纳鞋底,谈话便从这纳鞋底开始。

“这鞋底是茂香妹子纳的吗?针脚真细。”大发嫂并不认真地看了看鞋底,就大加称赞:“做得好!做得细!”

宋茂香谦和地笑笑,心里不免疑惑起来。她此番上门,就是为了称赞她的针工么?她挪了挪凳子靠近她,陪着她拉家常,一面给小英子梳小辫。

“村里人都传疯了。说是县委工作组下来了,要搞什么人民公社,你听说了吗?”精明的大发嫂,这才巧妙地露出了她此来的本意:“你在县里听说了什么吗?”

“我想可能是吧!”宋茂香也不否认:“全国各地都是小社并成大社,大社转成人民公社。我们乡落后了。”

“这人民公社一办,土地农具都归了公,天知道会搞成个什么样子?”大发嫂名为话家常,实则是提出了一个相当严肃的政治问题。

“人民公社是桥梁,**是天堂。土地农具不归公,怎么能过渡到天堂?”宋茂香笑着批评她:“你的思想真落后!”

思想落后?这是一顶不大不小的政治帽子。大发嫂生气了。她的丈夫在村里当干部,她也在村里有头有脸,何曾落后之有?她伸手拉着小英子就走,临出堂屋门,又连连在她的小屁股上掴了几掌。小英子嚎啕大哭。大发嫂出了门,指着小英子含沙射影地骂开了:“你好了不起!你当了好大的干部?动不动就训人!不要自以为辣呀辣,你跳起脚来撒尿也上不了墙壁。”

茂香妈知道大发嫂动气了,忙追出了门,一把拉住小英子,撩起前襟为她擦眼泪。

“你小姨不好,你妈妈也不好,”茂香妈各打五十板:“就是我小英子好。今天夜里你就在我家住,明天我炒蛋饭你吃。”

小英子嘴馋,很想留下来住,以便明天能吃上她家的炒蛋饭。可是大发嫂连理也不理,硬拉着她的小手,把她拉走。

※※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宋茂香匆匆起了床,吃了两碗水泡饭,前去乡政府找柯得贵汇报。她穿过苦槠坪,来到老街,远远看着乡政府的房屋在晨光的斜照之下,金黄一片,如同海市蜃楼,朦胧而幽深,仿佛伸手一摸,就能触及到无限美妙的社会主义、**天堂。她快步走进了乡政府,在办公室里找到了柯得贵。

“学习以后,有什么收获?”柯得贵拿腔拿调地问。他坐在太师椅上,背衬着**肖像,威风凛凛。

“收获很大。我开始懂得什么叫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了。”宋茂香感慨万千:“在当前,我们乡也应该尽快地建立人民公社。”

“你们也画了跃进图吗?”柯得贵又问。他画的跃进图受到过县委洪书记的青睐,这是他永远的光荣。

“我们只是学习理论。学习得不深不透。一天时间太短了。”宋茂香嘴巴乖巧,说话讨人喜欢:“画跃进图,是你们大干部的事。”

柯得贵哈哈大笑,他极喜欢被别人称作大干部。

“不瞒你说,为了画好这张跃进图,我一连几天吃不香,睡不好,一心一意读马列毛著。”柯得贵自吹自擂,故弄玄虚:“如果水平不高,是画不出来的。”

柯得贵又找出跃进图,摆弄起来:孤芳自赏,越看越得意。跃进图中的每一笔、每一划都高度概括了他对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认识和表达。坐在一旁的宋茂香望着他那一副骄傲而自以为是的样子,蓦然间又想起了她的用小便画出的花纹,禁不住失声地笑了。

“你笑什么?画得不好?”柯得贵问。

宋茂香实在不便把她心中的秘密告诉他。正尴尬间,财粮委员李秋根推门进来请示工作,在无形中给了宋茂香一个善脱身。

“柯组长,你叫我去找宋大发。现在宋大发来了。”李秋根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

“叫他进来。”柯得贵吩咐。

宋大发进了办公室,看见宋茂香也坐在一旁。他有点迟疑和不安,但当着柯得贵的面,只装着不认识,便另搬了一条凳子,背着她在一旁坐下。

“你昨天晚上都在干什么。”柯得贵手指着宋大发严肃地问。

“看戏。是瞎子戏。”宋大发唯唯喏喏。

“不是说不可以看戏,看戏也要政治挂帅。”柯得贵桌子一拍,大声训斥:“你请来的瞎子唱的是什么戏?不唱大跃进,不唱**万岁,尽唱封建反动的戏。你还像个**员吗?”

办公室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宋茂香坐在一旁也感到有些忐忑不安。她悄悄看了宋大发一眼:宋大发低着头,哭丧着脸。昨天夜晚在老戏台下的神气和得意,此刻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你好好考虑一下:这样下去,能不能过好社会主义、**这一关。”柯得贵手指点点,对宋大发的批评越来越凌厉。

宋大发低着头,一声不响。柯得贵不再理他,把他晾在一边。

“你么,帮助乡政府把宣传工作搞起来。”柯得贵向宋茂香布置工作,并不计较她刚才的笑。

宋茂香受宠若惊,双颊红得发胀。柯得贵对她如此抬举,态度又如此谦和,真让她过意不去。在惶恐不安中,她再一次俯在桌子上仔细观看他的跃进图。这一次,她悟出了比上一次更加深刻的体会。

“柯组长的跃进图,规划了谷仓乡的未来。”宋茂香揣测着柯得贵的思路,深入下去。“我建议把这张跃进图作为我们乡的奋斗目标,推广下去。”

柯得贵不住地点头,十分赞成。他显然感到他对她的期望没有落空。

“这样吧,”柯得贵顿生一念:“你今天就不要回去了,把这张跃进图放大画在乡政府的门口墙上。让每一个山里人一看见这跃进图,就能看见社会主义、**。”

“我就怕画不好。”宋茂香顾虑重重。她说的是实话。

“你是中学毕业生。这个乡就数你的文化高。我就命令你画!”柯得贵的决心已定。

宋茂香苦苦一笑,接受下来。他是本乡的第一号人物,他的决定,就是乡政府的决定,容不得有人讨价还价。她立即架起了木梯,在乡政府门外墙上进行放大临摹。起先,她用炭黑在白墙上勾勒了跃进图的大概轮廓,再用彩色颜料,一笔一笔地涂抹。那一颗颗水稻卫星、钢铁卫星、红薯卫星、南瓜卫星从红色的篱笆墙里发射升空,跃上九天。这是何等美妙的境界?她越画越得意,她的心潮澎湃,她的热血沸腾,嘴里禁不住哼起来。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

他为人民谋幸福,

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柯得贵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一旁观看。他对宋茂香的绘图技巧基本满意。他双手叉腰,大腹便便,俨然像一个大干部兼理论家。他看着自己的杰作被放大了许多倍,显得更加形象,更加丰满,更具有宣传性和鼓动性。他的头脑开始膨胀了,因而感到自己也伟大起来。

宋茂香画过卫星,接着又临摹英国佬的老牛拉破车部分。她勾勒了英国佬的高帽子,又在高帽子上涂抹了红颜料,画上米字旗。正专心致志地涂抹着颜料,突然见柯得贵气急败坏地走过来向她大喝一声。

“宋茂香,你会犯政治错误!”柯得贵手指点点,口沫四溅,就像刚才批评宋大发那样批评她:“英国佬的高帽子,只能画黑色!”

宋茂香吓了一跳。政治错误?这是何等催命**的错误?她心里不觉一阵紧张,站在木梯上的两条腿也不由自主地连连颤抖。她想努力控制着自己,努力地控制着自己过于紧张的神经,再把红帽子改过来。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她的全身终于失衡,冷不防从木梯上滑落下来,摔得她额头出血,也摔碎了她脑海中的憧憬。她躺在地上,只感到天昏地眩,眼前直冒金星。过了好一会,她才下意识地感到有人在拉她,把她抬进了屋里。

“救人呵!”站在一旁的柯得贵忙着指挥人把她扶起来,抬进了乡政府。“要是伤重,马上送县医院。”

“头有点昏,伤不重。”宋茂香苦苦一笑:“休息一会儿就会好的。”

安顿了宋茂香,柯得贵不慌不忙地拿着笔,自己动手去画。他把英国佬的高帽子涂鸦成了黑色,又把老牛和老牛拉的破车都改成了蓝色——阴森而冷酷的蓝色,这才满意地放下笔。跃进图画完了,他越看越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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