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刻松手。
腾腾腾往后退了两大步,站定时脸颊还有些火烧火燎。偏偏身后孙胖子发出一声不怀好意的桀笑,我顿时恼羞成怒,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孙胖子立刻指着我:“镇长你看她还瞪我!”
镇长气得嘴唇直哆嗦,挨个把我们指过去,最后手指头落到我头上,吹胡子瞪眼:“还不赶紧道歉!”
我只好小声说:“对不起。”
镇长本来就不太灵光的普通话因为气愤而更加不灵光:“你道歉看着我干什么!看着这位哥哥道歉!大声点儿!鞠躬道歉!快点儿!”
“……”我顿时不情愿,拿眼神跟他老人家无声商量,“为什么还要鞠躬啊?不鞠躬只道歉难道不行吗?”
藏在心里面没流露出来的话是,这里要是只有我一个人你让我鞠躬我也就鞠了,可是现在我身后还杵着六个小孩子呢,你让我给这个人鞠躬,那以后我的颜面该往哪儿搁呢?
然而镇长大叔显然没有要通融的意思。他的眼珠因为年老而变得浑浊,发起脾气来却总是格外的活灵活现,以至于我不得不完全捕捉到了他想表达的话语:“全镇的脸面都要给你一个人丢光了,你那点小孩的自尊还在乎个毛线啊?你这回冲撞的可是咱们镇上的贵客!全镇孩子以后的课本文具衣服全都指着他一人给送来!他这次来还带了十万块钱!还没给呢!要是因为你弄砸了这尊财神,老子跟你没完!”
我说:“……”
僵持十秒,我默默地脚尖转过三十度,对上眼前好整以暇笑而不语的青年,不情愿地一鞠躬。看一眼旁边的镇长,又不情愿地二鞠躬。再看一眼镇长,实在不想继续下去,然而镇长却比我还要生气:“你看我一眼才鞠躬一个是什么说法!你当我是咸菜下饭哪!三鞠躬赶快给我鞠满!”
我无奈到顶点,正要秉言执行,眼前的人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有着超出那个年纪男子的低沉声线。话却相当的调侃:“好了,夫妻对拜才要三鞠躬呢,小姑娘你只是弄脏了一点衣服,就打算以身相许了吗?”
全场静寂刹那,后面小孩子迸出哄然大笑。
我的脸在瞬间涨到通红。
我简直要讨厌死这个人了。如果没有他,我还是最权威。我一直说了算。我从来没在同辈的孩子们面前丢掉气场。却在这时候不得不哑口结舌半天,最后只憋出气壮山河的一声吼:“……我才不想嫁给你呢!”
这句话在我结婚后,曾经被某人毫不留情地嘲笑了许多遍。然而在那个时候,这么一句话冒出来又引得镇长狠狠瞪我。我这次拒不认错,把头扭得狠狠的。镇长狠狠瞪我一眼,转头去跟当事人求情:“唉顾先生,你不要跟这孩子一般见识。”
顾衍之随口“嗯”一声,似笑非笑地瞧着我。镇长又说:“这孩子叫杜绾,去年地震那会儿她才十岁,爹娘就全没了。她爹是我们镇上以前的赤脚医生,我们要是去城里看病,以前那都得翻两座大山,最少两天两夜才能到医院。有个小病小灾都是她爹给看好的。杜思成,也就是她爹,以前还是我们这儿希望小学的老师,我们这里学校破,又穷,整个镇上就他一个老师,在这儿呆了十几年没走,教会镇上很多孩子读书,连我认识个斗大字都是他教的,那可真正是个好人的。去年地震他要不是为了救几个学生,还不会走,都是给救老熊家那个孩子,最后房子给塌了……唉留这么个孩子吃了一年百家饭,身上穿这件还是我家里婆子给缝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站得笔直,忍住眼里的一包泪,没有哭出声来。
去年震后,镇长亲自为父亲立碑。今年忌日,他带我去墓前,同我说,父亲生前我能自豪地和任何人讲“杜思成是我的父亲”,父亲去世后我依然戴着他的光环。这是父亲留给我一辈子的荣耀。所以每次不管伤心还是高兴,我都要挺直脊梁,不能哭,更不能忘。
镇长一边说,一边使眼色让我走。我心里憋着一口气离开,一直走出很远,燕燕还在往回看。
我说:“你在看什么?”
燕燕呼出一口气,小声说:“天啊。”
旁边另一个女孩子点点头,说:“是啊。”
很快连向来眼高于顶的孙胖子都开始感慨:“是吧?”
我的脸上顿时阴云密布:“你们一个个都是个头啊!”
燕燕说:“你不觉得刚才那个人长得特别好看吗?”
我说:“不觉得。”
孙胖子在一边搭话:“而且一看就穿得特别好,比我在外面打工的叔叔还好,跟刚才那个人比起来,咱们镇长简直就是个烂在地里的矮冬瓜么。”
我狠狠瞪他:“你才矮冬瓜!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那张冬瓜脸!你知道矮冬瓜长什么样吗呆子!”
要是搁在平时,这句挑衅的话一出口,孙胖子必定要跳起脚指着我鼻子骂回来。镇上就孙胖子家一家还算富裕户,一枝独秀的结果就是他家的人个个出门都拿鼻孔看别人。我之所以能成孩子王,就是因为在其他孩子面前树立起了孙胖子这么个公共敌人,然后以此为中心,拉拢煽动无所不用其极,最后才达成我在今天以前的地位。
然而今天孙胖子根本不理会我,兀自在那边洋洋得意地炫耀:“而且你们看见停放在镇长家前面的那辆汽车了吗?那个人还带了司机过来,而且听见镇长说了没有,他一出手就是十万,十万块啊,他肯定特别有钱!”
晚饭过后,村寨里逐渐亮起灯光。这里的电源很不稳定,像是深冬山沟里的水,时断时续,且干涸的时候远比丰沛的时候多得多。然而要是和一年前比起来,已经好了不知多少倍。地震后曾有大人说,地震后活下来的人,都是踩在那些死去的人的脊背上。说这话的时候带着敬畏。这句话我那时不懂,多年后才终于明白。
那时没有留意过,地震后我们的村镇,总体都比以前要富裕许多。同样是通电的问题,同样是深山区,四座山以外免于地震倾覆的村寨,通电的时间比我们晚了整整四年。可我们在地震一年后就接起。甚至当时因为太新鲜,我和燕燕还一起做过蠢事。偷偷拿一根火柴去点玻璃泡,结果被孙胖子从窗外看到,狠狠嘲笑了一场。
吃完晚饭后,就没有事情做。今天本来应该住在镇长家里,然而他家来了贵客,我就很有自知之明地只在房子外面游荡。那晚的月亮慢慢爬上天,很薄很细,像一瓣梨花。有两三点萤火虫扑在草丛中。夜里风寒,山中的冷意更是穿透脊背。我游荡了不知多久,抱着肩在一块山岗上坐下来。不久听到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杜绾。”
我吓了一跳,猛然回头。顾衍之站在不远处,刚才那件风衣已经被他穿在身上,里面的衬衫依然是浅色。我仔细眯了眯眼,觉得他应当换了一件,因为如今的衬衫衣襟上分明是干净得一丝不苟的。
他看看天色,太阳还未完全落下去。然后笑着向我招招手:“又发的什么呆?过来。”
我仰头看着他。他本来就很高,那时候的我只及他胸前不到。此时背着最后一丝晚霞,愈发显得身姿挺拔。
可我还是有点讨厌他,于是说:“我才不过去呢。”
顾衍之微微一挑眉,像是笑了一下,然后迈开步子,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然后他开始解开风衣的扣子,动作不紧不慢。我往旁边退一步,很警觉:“你要做什么?”
他似乎觉得好笑,半停下来,反问我:“你觉得我要做什么?”
我说:“我跟你讲啊,你不要过来。”
“过去了你要怎么办?”
我恶狠狠地说:“那就往你今天晚上睡觉的房里塞蚊子!”
他又是噗嗤一声笑出来,风衣已经被他脱下拎在手里。我警惕地瞪着他,不久见他双手一展,风衣眨眼间披在了我身上。
肩膀顿时暖和许多。听他在一边笑着说:“还要不要把我喂蚊子?”
我又一次被他弄得满脸通红。只希望天黑,他能够看不清楚。不久听他随口问道:“你读几年级了?”
“……三年级。”我恶声恶气,“干嘛?”
“喜欢读书吗?”
“……喜欢。干嘛?”
他仍是不以为忤的样子:“那喜欢学数学还是语文呢?”
他这样不咸不淡地问了我许多问题。从读书开始,后面还问到了我的母亲,母亲是哪里的人,以及我这些年的生活。这要是一对成年男女的对话,都可以怀疑是相亲现场了。可那时候的情景分明是月黑风高,没有血缘关系甚至堪称是陌生人的一男一女坐在荒无人烟的山岗上,未成年的女孩瘦瘦小小,成年的男子主动搭讪,还出奇地耐心温和,渐渐就让我想起有大人提起过的多年以前的什么女童碎尸案件。顿时打了一个哆嗦,连声音都变得凉森森的:“你问这么多想做什么?”
顾衍之像是对我的反应早有预料。听罢,他低头从裤子口袋里翻了翻,摸出几颗糖果来,然后手心递在我面前,心平气和问:“吃糖么?”
我:“……”
我看着他的糖果,在威武不能屈和自尊算毛线之间天人交战。刚才的问题早忘在脑后面。憋了很久,终于把视线从糖果移回到他的脸上,正要面无表情地说一句“我才不吃呢”,顾衍之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伸手在另一个口袋里翻了翻,然后摸出来,一起递在我面前:“还是想吃巧克力?”
我:“……”
对峙一分钟后,我面无表情地,矜持地伸出手,然后迅速拿走了他手上的一颗巧克力。
我知道它的美味。并且念念不忘。在那之前,只吃过半粒。还是辗转来自孙胖子那里。
剥开箔纸塞进嘴里,可可的味道比想象中还要浓醇甜蜜。吃完后顾衍之问我味道如何,我挑着下巴,拿一副勉强接受的语气:“……还行吧。”
他笑了一声。然后,轻描淡写地,像在讲一个置身事外的故事:“杜绾,你想不想跟着我去大山的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