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八月,日军投降了。
胜利的消息令举国欢腾,各地都在自发地进行庆祝。一时间,中国大地上响彻着激动和辛酸的鞭炮声。自1840年以来,中国第一次在反侵略战争中,赢得了胜利。
吴全有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却听到一个伤兵在叹气。吴全有走近这位伤兵,问他战争结束了,好日子就要来了,你叹什么气啊?
伤兵看了一眼吴全有,说道,战争结束了,我们这些当兵的吃什么呢?老家没有地,身体也残疾了。日本人投降之后,只怕政府会很快裁撤军队,到了那时,我们这些无依无靠又一无所有的人,到哪去混饭吃呢?
吴全有被这个伤兵的想法弄得有些黯然,他感到伤兵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在这之后,吴全有对战争的胜利失去了感觉,开始担心自己的出路。在他看来,个人今后的生路远比眼前国家的胜利更为重要。
到了十一月,军政部来了命令,将吴全有所在的后方医院归并到第六后方总医院,整体迁往南京。吴全有在闷闷不乐的情绪中,跟随医院的军官们做搬迁的准备工作。他不知道到了南京之后,自己的命运会怎样。
因为国军的大部队都集中在西南,为了能迅速地控制全国的大部分沦陷区,并抢在共军之前占领东部的主要城市,抢运作战部队前往东部,就成了当前国军最紧迫的任务。军部医院搬迁合并的事情不得不停滞下来,让位于作战部队的机动运输。
吴全有在医院里无所事事,住院的伤兵也越来越少,康复的士兵大多被征召回了部队。但是战时难以收到的各类美援物资却在此时源源不断地送到了医院。吴全有觉得这有些不可思议,以前战事吃紧最需要物资的时候,上面总说没有;现在战事停了,这些东西反倒呼啦啦地都送到了。
罗大夫对此见怪不怪,他对吴全有说,打仗的时候没有,一方面是无法自给,一方面是运输能力不足,最重要的一方面是上面的长官们在拿着这些美援物资通过黑市谋取私利。现在,战争胜利了,人人都在挤着到沦陷区接受敌伪资产,个个都想轻装上阵。谁只要先到沦陷区落脚,谁就能黄金万两腰缠万贯。留在后方的物资反倒成了长官们的累赘,留给我们这些暂时无法行动的机关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乘着这个时机,罗大夫给顾红打了三针盘尼西林,彻底地治好了顾红的性病。吴全有对这种美国来的药物感到惊奇,小小的三支透明药水,就能让顾红身上的顽疾从此断根,简直与传说中的神药差不多。
他问罗大夫,有了这东西,岂不是人人都能当神医了?
罗大夫笑了笑,说包治百病那是不在话下,不过也不是人人都能用。比方说你吴全有,就对青霉素过敏,如果用了,那是会死人的。
吴全有对自己不能用青霉素感到有些遗憾,他拿着针剂在眼前仔细地看着,嘴里自言自语道,不知道美国还有什么神奇玩意?
罗大夫感慨地说道,火车是美国人发明的,汽车是美国人发明的,飞机是美国人发明的,盘尼西林还是美国人发明的,你能看到的所有工业化的东西,都是美国人做出来的。
吴全有看着罗大夫一副深沉的姿态,不禁问道,美国倒底是个啥样啊?
罗大夫答道,我不知道美国是什么样,我只知道它是我所已知的最富强的国家。你翻遍古往今来的历史,从没有哪个国家可以支撑自己在两条战线上作战。看看这里的这些物资,表面上看它们不过是一堆印着USA的箱子。可是它们从工厂里出来,要穿过万里海洋,翻过千里关山,要躲避敌人的舰炮鱼雷炸弹炮火,要战胜自然的飓风海难高山急流,要经历无数人的肩膀脊梁,经过事故损毁偷盗破坏之后,带着看不见的艰辛与血汗、真诚与信念来到这里。每送到一吨物资,在路上的损耗至少是它本身价值的两三倍。这样的代价,除了美国,从来没有哪个国家做到过。
罗大夫说完这些话,就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他转头看着吴全有问道,你现在能理解美国的富强吗?
吴全有摇了摇头,他从没想过自己眼前的美国物资,竟然需要付出那么沉重的代价。他想象不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罗大夫叹了一口气,感伤地说道,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像美国一样呢?
吴全有没有接过罗大夫的话头,他心知忧国忧民是这些读书人的特权,对于他这样的老百姓来说,以后的日子是吃糠还是吃白米饭,才是他该关心的事情。
过年的时候,宋林请假从部队赶到了医院。一年多不见,他已经升上副营长了。三个街头结义的兄妹第一次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宋林看着已经长成了小姑娘的顾红,怜爱之情溢于言表。他特意为顾红带了一块上好的衣料,要顾红过了年之后去做件新衣裳;又拿出两块银洋,给顾红做压岁钱。
顾红长这么大,从没收过压岁钱,她感激地接过银洋,一边谢过宋林,一边含着泪花把银洋捧在手里反复地看。
看着顾红,宋林的眼睛在不知不觉间也红了,他别过头去,带着悔恨与痛苦说道:“我对不起你妈妈。”
顾红留着泪说:“不,大哥!是我的命苦,不怨你!要不是你叫二哥来接我,我哪会…有今天。”
三个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围在一起掉着眼泪。吴全有觉得再这么下去,只怕宋林和顾红会更难过,便擦擦眼泪打破了僵局。
吴全有端起酒杯,说道:“这仗都打完了,我们全都好好的,这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我们哭什么啊?”
宋林和顾红很配合地附和道,是啊,是啊。他们也端起了杯子,喝下了第一杯团圆酒。
吴全有又没事找事地看着顾红的银洋说道:“大哥,你给顾红的银洋怎么不是袁大头啊?不是假的吧?”
宋林和顾红都笑了起来,顾红说道:“大哥怎么会给我假东西呢?”
宋林说道:“就你眼尖,这是鬼子的银洋。”
吴全有说:“鬼子也有银洋?”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银洋要到了手里,看着上面的花纹和字体,又开口问道:“这上面写的什么东西啊?”
宋林拿过银洋,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告诉吴全有:“大日本明治八年…贸易银。”
“这有一两吗?”
“鬼知道,不过银子倒是真银子。”
……
三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喝着酒,努力地掩饰往日的痛苦。吴全有对宋林和顾红说,今年是个好年头啊,这么多年咱们总算在年底有节余了。
是啊,是啊,以后会更好的!宋林和顾红附和道。
喝过三巡酒,吴全有又找了一个话题,他问宋林:“你知道军队要整编了么?“
宋林看着吴全有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笑着安慰道:“你放心,没事的。院长那里我已经给你打点好了,以后不管这医院里要裁撤多少人,院长一定会给你留个位子的。”
“你给他什么了?”
“没什么,就一根金条。”
“你给他干什么?还不如给我!”吴全有为自己的破差事花了一根金条心痛不已,“我这点粮饷不知道要发多少个月才当得上你那根金条!”
吴全有捶胸顿足的样子让顾红忍不住发笑,她说道:“二哥,大哥还不是为了你好吗?”
吴全有听了这话之后,没有吭气。
宋林解释道:“你别看着眼前,到时候打起仗来,还是待在这后方医院里安全得多!一根金条算什么,等打完了仗,咱们有的是金条!再说,你不待在这医院里,顾红怎么安排?离了这医院,你们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总不能又去讨饭吧?”
吴全有说不过宋林,觉得金条没了反正也拿不回,不如不讨论了。于是他再次换个话题问道:“你说还会打仗?这次又跟谁打?”
“**。你看着吧,过不了多久,又会打起来。”
“打**总不需要八年吧?以后怎么办呢?”
宋林听了这话笑了起来,他拍着吴全有的肩膀说道:“别担心,打完了**,我们就一起回我河南的老家,我家里有好大一片地呢。”
吴全有心想,你莫不是吹牛吧?你要是有地,当初还会出来混乞丐?
宋林看着吴全有满是疑问的脸,也不做解释,而是反问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到时候你就等着瞧吧!”
顾红说道:“是啊,大哥是世上最有信义的人,他一直是我们的主心骨,只要是他说过的话就一定能做到!”
吴全有听了这话,觉得宋林不像是在安慰自己,他暗自寻思,兴许宋林找到了什么来钱的路数,打完仗后拿着存下来的金子去买片地也不是没可能。
宋林对着吴全有交代道:“这日本鬼子赶走了,当初答应过老李的事情也该去办了。你还记得老李家的地址吗?”
吴全有点点头说:“我记得,湖南湘潭白石镇。”
“我那里流动性大,行军作战走哪是哪,过几天我就给老李家写封信,到时候要他家的人到医院来找你。”
“可以,我这里应该一时半会还不会走。他们家要是还有人,到这里来也还比较方便。只是钱的事情怎么办呢?”
宋林叹口气,说道:“钱我自会想办法。要是老李家的人来了,我的钱还没到,你就留他在医院里先住几天,这事医院里不会为难你的。不把这事情办了,我心里总觉得对不起老李。”
吴全有答道:“嗯,你放心!”